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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风云第一部:浪迹天涯: The Adventurers From China (Part One)
天涯风云第一部:浪迹天涯: The Adventurers From China (Part One)
天涯风云第一部:浪迹天涯: The Adventurers From China (Part One)
Ebook275 pages18 minutes

天涯风云第一部:浪迹天涯: The Adventurers From China (Part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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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is ebook

《天涯风云三部曲》是何晓曦博士最新文学作品。


第一部《浪迹天涯》,讲述那批自一九八零年代开始,乘着改革开放的潮流,发生在中、美两国的故事,横跨半个世纪的留美华人的悲欢离合、情仇别恨、峥嵘岁月,在这里渐次展开。

第二部《天涯飘萍》,往纵深处讲述主要人物的起伏跌宕的故事。

第三部《天涯芳草》,基本上安家立业的移民第一代人的子女,得益于得天独厚的气候与土壤,在崭新的天地立茁壮成长。


仅以此书,敬献给改革开放以来先后踏入美国求学谋生的千千万万留美华人。他们浪迹天涯,

Language中文
PublisherEHGBooks
Release dateJun 1, 2023
ISBN9781647842512
天涯风云第一部:浪迹天涯: The Adventurers From China (Part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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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风云第一部:浪迹天涯 - George X. He

    作者简介

    何晓曦,安徽巢湖烔炀河人。一九六六年小学五年级时离开学校,放牛种地达十年。一九七八年以同等学力考入安徽大学外语系。一九八二年毕业,一九八四年通过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招聘考试,调入科大任教。八七年聘为讲师。参与筹建安徽比较文学学会。

    八九年赴美国,在阿肯色州的教会大学Harding University就读英美文学硕士。九零年始,在密西西比大学攻读博士,主修高等教育和英语语言学。九四年毕业,获哲学博士学位。

    留美期间,主要从事教育工作,教授英语、汉语和研究法。

    在安徽大学读书期间,与陈华先生合作翻译了美国短篇小说作家奥亨利的短篇小说集《四百万》,由北京外国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作为大学文科教材出版发行。

    三十年前,先后出版《匪警》《彼得堡来客》《情与欲》《英语实用语法》《英语语法习题集》等。参与《世界文学家大词典》的编写。

    于二零一九年出版诗歌集《域外诗笺》。

    于二零二一年初出版自传体三部曲第一部《夏至的回忆》。

    于二零二一年四月出版长篇小说《风雨麒麟桥》(《河山》三部曲第一部)。

    于二零二一年底出版杂文集《松荫竹篱杂谈》。

    内容提要

    自一九八零年代开始,乘着改革开放的潮流,国门大开,一批学养有素,生活经历丰富的年轻人,相继来到美国。他们之间的大多数,都进入美国的大学深造,也有一些人,为了谋生,沉浸在当地中餐馆里打工。盛、祁夫妇,出国前在大学任教,到美国后获得博士学位,却只得沦落在餐馆打工,后来夫妻二人开了一间小餐馆。端庄贤淑的姜晓娟,因为在国内时凑巧结识了美国阔佬、学者杰姆斯博士夫妇,得到对方慷慨资助,从而得以顺利赴美进大学读书。‘红二代’樊一淮‘叛国投敌’,借用赴美当翻译的机会‘出逃’。巫耀飞,一位山村教师的孩子,也通过瞒天过海的手段出现在美国。

    通篇故事,围绕着这些留美华人渐次展开。他们都学有所成?学以致用?他们发展得究竟如何?终究如愿以偿、‘名利双收’还是——?

    发生在中、美两国的故事,横跨半个世纪的留美华人的悲欢离合、情仇别恨、峥嵘岁月,在这里渐次展开。故事以繁丰曲折的情节为铺垫,试图回答一直横亘在人们心中的困惑与疑虑,那就是,为了什么,那么些原本在改开之后充满了活力、衣食相安的年轻人,甚至包括许多中年人,都不惜抛家舍业,背井离乡,以毅然决然的气概漂洋过海,浪迹天涯?

    这是《天涯风云》三部曲的第一部。

    第二部《天涯飘萍》,往纵深处讲述主要人物的起伏跌宕的故事;

    第三部《天涯芳草》,基本上安家立业的移民第一代人的子女,

    得益于得天独厚的气候与土壤,在崭新的天地里茁壮成长。

    鸣谢

    仅以此书,敬献给改革开放以来先后踏入美国求学谋生的千千万万留美华人。他们浪迹天涯,含辛茹苦,孜孜不倦,谱写了新一代华人蹉跎岁月中的艰辛与成功!他们全身心地投入美国的社会生活中,自立自强,在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同时,也为侨居地的繁荣发展贡献出力量,在为自己的生存打下了牢实的物质基础的同时,精心培育下一代,留美人士的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如同春雨过后的茵茵芳草。他们在丰富自己的同时,为促进中美两国之间文化、政治、经济等方面的交流,为两国商贸往来和科学技术的融会贯通,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

    有良知的人们,都会记住这些华人对当代中国的快速发展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此书在撰写过程中,得到许多亲朋好友的率真的批评与帮助指点!

    鸣谢深圳文友廖先生!

    鸣谢朋友李姐!

    鸣谢长兄业樵的支持与鼓励!

    成书过程中,内人程于群及犬子何之洲,给予极大的支持与鼓励。通篇四十余万字,从头至尾朗读给内人听,得到她耐心的建议与批评!

    鸣谢众多亲朋好友,对原稿中的不足之处给予批评指点!恕不一一具名!

    前言

    2022年3月6号,开始构思,次日3月7号,开始动笔,殆至今日5月11号,计66天,完成《天涯风云•浪迹天涯》初稿,四十余万言。其间辛苦,唯笔者自知!

    本人自1989年8月仓皇离国,出走美国,惶惶然33载。其间旦暮惕惕,阴晴怯怯,劳力劳心劳神,其心态之复杂,惟天地可鉴,非日月无知。

    文友廖君,言及书写旅美人文故事,初,凄然一乐,全未当真。入夜,辗转反侧,通宵未眠。晨起,幡然顿悟,思绪云涌。伏案疾书,不能自已。

    近数十年,由华夏趋美利坚人数高达百万计。其间百十千者,余同窗,同事,同乡,同好……他们浪迹天涯,蹉跎岁月虚掷年华,其洋插队的经历,如泣如诉,如吟如歌,虽云板鸣镝,五更击柝,难以表达其中之万一。

    如此众多国人背井离乡,涉及如此规模的迁徙,在貌似和平年代,实在难以想象。其背后的深层的社会成因,足以引起当代乃至后代人的沉思。写成本书,权当为此种思虑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为此种社会现象朝纵深处研究,陈述据实可信的素材。

    囿于成见,更乏时机,行文结句之间,首尾两端难顾;故事新编,身临其境,状物写人其中,左右前后实在。

    惟,不必对号入座,权当茶余饭后消遣。

    何曉曦

    2022年5月18日星期三于美国乔治亚州亚特兰大松竹居

    2023年1月31日星期二审阅于松竹居

    2023年2月22日星期三定稿于松竹居

    目录

    作者简介

    内容提要

    鸣谢

    前言

    目录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二十一.

    二十二.

    二十三.

    二十四.

    二十五.

    二十六.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三十一.

    后记一

    我们到底为什么来美国? -后记二

    一.

    一九九零年秋天,美国西海岸城市旧金山,在一个比较偏僻的街道拐角处,开着一家中餐馆。餐馆的老板兼大厨,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中等年纪,看他那文质彬彬的做派,想必是个读书人出身。餐馆的老板娘,兼管收银和跑堂,就是往常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店小二’。漂亮的店小二,还兼收拾杯盘碗碟刀叉筷子之类的杂务,美国人用busboy这么一个字眼。在有些讲究的餐馆里,busboy是一项专门类别的行当,使唤四轮轱辘平车。食客走后,桌面上杯盘狼藉,剩汤残羹的,收拾起来特别烦人,那是一份力气活计。尽管劳动强度大,但几乎不涉及任何技术因素,故而薪水最低,因为,食客用餐完毕,推盘起身走人,一般不可能另外付给收拾盘盏的勤杂人工小费,而在餐馆的前台打工,小费是除掉老板以外的员工最为主要的收入来源。老板娘长得白白净净的,也是中国人,满口的妮侬软语,未曾开口先带笑。光凭她那谦和得体、知礼通达的莞尔一笑,就会招俫许多的回头客。在美国做生意、混饭吃,回头客是极顶要紧的。

    旧金山,又叫三藩市,那里有金山,那里还有一座大桥,叫做‘金门大桥’。早年,美国人,或者说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到那里淘金,历史上称作‘淘金热’。淘金的热潮,带动了西部边陲的发展,一些大的经营者,甚至得到联邦政府的襄助,往西部铺设铁路。开发西部,早期的中国人,主要是来自中国南方广东一代的移民,吃尽了千辛万苦。西部发展了,可对于他们,流出去的血水和汗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收益。不过,他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付出,倒是为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后人,开拓出一片足以立足谋生的天地。广东话,在美国一直被认为是中国的官话。只是到了后来,美国人仿佛是突然发现,中国人大多数讲的是另外一种‘语言’,东南亚的华人,称之为‘国语’,而大陆来的侨民,习惯上叫它‘普通话’。故而,美国人采用了‘mandarin’这么一个字眼,用来表示中国话,或者是中国官话。一直到如今,仍然有绝大多数的美国人,误认为广东话是独立于中国话之外的另外一门语言。

    提起淘金,就联想到一个当时的大能人,叫Levi,中文名李维,原籍德国的犹太商人。1847年,18岁的Levi移民美国三藩市,以贩卖制作帐篷的帆布维持生计。1853年,Levi趁着加州淘金热赶往金山一带,他发现淘金矿工十分需要一种质地坚韧的裤子,因为常人心目中的普通裤子,浸在水中劳作,不出三天就露出了膝盖头。于是把一批滞销的帆布做成几百条裤子,拿到工地上推销,结果大受欢迎,矿工们称这种裤子为Levi's,结果,卖裤子的人,赚得满钵满碗的,而那些弯腰撅屁股,整天把半截身子浸泡在溪水中的淘金工人,则没有那么大的福分和财运。淘金热中最大的淘金人,便是那个犹太人Levi。

    这就是世界第一批牛仔裤的问世的故事。随后便成了著名牛仔裤品牌,Levi Strauss(李维•斯特劳斯)被称为牛仔裤之父。精明的Levi成立了Levi Strauss & Co.,主力生产牛仔裤,Levi's的神话由此展开。1855年,Levi's改用从法国进口的经纱为蓝色、纬纱为白色的斜纹粗棉布生产牛仔裤。1873年,Levi采纳了公司另一伙人Jacob Davis的建议,在牛仔裤口袋的角落打上铜铆钉,以改善口袋的坚固牢度与外观,并为这一设计申请了专利注册,成为牛仔裤的标志设计之一。1890年,Levi's首次将牛仔裤编码,推出501型号牛仔裤,直筒中腰剪裁、钮扣式设计、臀围位置不完全贴身,穿在身上宽松舒适,是Levi’s牛仔裤中最经典的,也是历史最悠久和最畅销的牛仔裤产品,是收藏者的首选。1936年,Levi's首创在后裤袋加上真皮印制的小方块红旗标志,使其更容易辨识,此举亦令其它牛仔裤品牌竞相模仿。

    在美国许多地方的中餐馆,一般不经营早餐,即使是那些标榜为Dim sun (粤语:点心)的早茶经营者,一般也是上午十点半或者是十一点才开门营业。中小型的中餐馆,午餐以自助餐为主,客人破费几块钱,炒饭、炒面、牛肉炒花椰菜,酸辣汤、春卷(eggrolls蛋卷)管够。高档次一点的,少不了有虾、炸鸡、炸鱼片之类。来就餐的,基本上是在附近打工的人群,白领、蓝领都有。时而,也有一些游客,肚子饿了,为了省钱,便坐将下来,狼吞虎咽,虽然吃相难看,但肚子不受累,吃了上顿,省了下顿,钱包便也相安无大碍。

    经营这样的自助餐,就怕遇到大肚皮的,一屁股坐下来,一盘又一盘的,而且还吃吃停停,打开随身带来的当地的报纸,假充斯文,仔仔细细翻阅里头的文章,耐心极好,涵养也极高。每浏览完毕一个版面,便从头再来,重复那自助的程序,一边吃喝,一边自作多情的样子,没话找话,跟那端盘子的跑堂寻找话题套话。尽管人家对他翻白眼,他却无动于衷,反倒认为是人家对他青眼有加,胃口顿时更好起来。那样的食客不多,可也着实叫人讨厌。小饭店的老板,每回看到这样的主,便独自枯坐在店堂的墙旮旯处,直摇头。那跑堂的,也老大不高兴,因为这样的人,吃完之后,便拍拍屁股走人,几乎是从来不丢小费的。讨人嫌的人,常做讨人嫌的事。

    那天下午,将近三点了,照规矩饭店要拾掇中午剩下来的残羹剩饭,做些盥洗的活计,稍事休息,就得准备晚餐的材料。美国人把晚餐,叫做dinner,很正规的字眼,尽管有的时候,一家人也就烤几片面包,加点沙丁罐头鱼,或者是鸡胸脯肉片,就一大杯可口可乐之类的软饮料,三下五除二的,以极快的速度吞咽到肚子里,然后打个饱嗝,或者是放个响屁,该干嘛就干嘛去。

    当然,那都是蓝领人家。家道有些殷实,或者是收入不菲的人,一般还是选择dine out,下馆子。因为,美国人的早餐,基本上也就糊弄一下,中午上班期间,大多数都在外面,不可能回家,有啥吃啥,逮啥吃啥。那些自认为体重超标的,便自作聪明,啃一个苹果什么的,外带一大罐软饮料。他/她们如此这般,耍小聪明,自以为能够减肥,其实,那是典型的自欺欺人。软饮料中的糖份浓度太高,摄入量过大,沉淀在身体里,便成为脂肪,肥胖,那是必须的副产品。

    故而,晚餐这一顿,难得的一家人能够聚在一处,聊天,交换一天的感受和心得,相互递达白日里的见闻,等等。因此,一般中产人家,都比较重视晚餐。

    那天下午,将近三点钟吧,盛老板的小饭店里,来了一个肚大腰圆,好食肠的白大汉,眼见得就把那盛着自助餐各种内容的不锈钢容器,刮舔个干干净净,却还死皮活赖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端坐在那里。盛老板几次三番地紧挨着他身边走过,把他周围的几把椅子倒腾的惊天动地的响动。可那个夯汉,依然无动于衷。老盛有些做作地大声长叹一口气,神色怏怏地转身折进了厨房。

    这边,老板娘盛太太,正半眯着她那一双秀气的眼睛,坐在柜台一边的餐桌上,掐摘雪豆。雪豆,无非就是年轻时候的白花豌豆豆荚,或者说是豌豆家族之中情窦未开的妙龄女郎,当然,这么个比方有些牵强附会,不近人情,特别是对男人的另外一半来说。总之,不能等豌豆灌浆结籽儿,就得趁其鲜嫩采摘下来,掐头去尾,在热油中一爆,碧绿鲜甜、清脆爽口,做菜时,特别是爆炒鸡丁,蘑菇鸡片,都少不了这么一个配角。虽然造价不菲,但物有所值,中餐馆里是离不开它的。

    盛太太正在迷茫的当口,估计是在想着是不是要坐公车去接她的孩子。他们有一个小帅哥,属马的,当是1978年出生,叫大卫。大卫浓缩了他父母亲优秀的基因,长得白净帅气,父母亲都是大学教师出身,儿子自然是聪明机敏,刚刚进入六年级,也就是初中读书,有的时候,盛太太就放心不下,毕竟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学校,陌生的环境,担心小家伙一时难以适应,特别是语言的障碍。孩子刚来到美国不久,在国内没有受到过系统的英语教育。其实,她那是多想多虑,学生上学放学,学校给安排得妥妥帖帖的,首要的就是安全。校车免费接送,有些偏僻的地方,学校会会同公交系统,安排孩子安全上下车。语言障碍问题,校方专门开设‘英语为第二语言’的特别课程,叫‘TESOL’。

    就在这有些犯迷糊的当口,餐馆的大门‘哐当’一下被人撞开。冲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一个名副其实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便为不速。其实,来人进门的速度和力道,那可是超速的。风风火火的,可当真有些吓人。猛可里看一眼,来人倒是体格强健的一个汉子,只是比她的老盛还老气,可大睁开眼睛一瞧,就有些乐了。来的人,老板娘本人,不,他们夫妇都认识,不仅认识,而且还多有交往。

    这个不速之客姓樊,三十还不到,说是北京人,其实,按照中国国内关于籍贯的认知,他应该算是山西人,因为他的父母亲,都是由山西走出来,到延安参加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革命的。小樊是老盛的学生,当然,那是在国内的大学里。

    祁老师!果真是您!小樊大叫一声,惊动了在一旁悠哉乐哉地进食的那位又白又胖的家伙。只见他吧嗒几下厚嘴唇,脸上毫不掩饰那勉为其难、极其不乐意的神情,用双手扶桌沿站将起来,折叠起随身带来的报纸,嘴巴里不晓得叽咕着什么,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你是—-是你---小樊!盛太太笑了,看上去笑得有些勉强。她原本就是书香人家出身,那么多年在社会上滚打摸爬,骨头里的那份矜持和文静,却也没有多大改变。显然,她有些大惑不解,眨巴着双眼,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不太年轻的年轻人。

    在继续描述祁老师和小樊在异域他乡的童话式的奇特会面之前,先破费一些笔墨,交待一下昔日的大学老师老盛与老祁一家子。

    老盛夫妇俩,都是1948年出生,属鼠。教育界当时有个说法,就是在中国,基本上没有出生在1948年的大学生。这话,似乎是有些大而化之,但是,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天方夜谭。掐指算将起来,1948年出生,到高中毕业,刚好是18岁,那是1966年,大学都在闹革命,18岁的哥哥姐姐们,尽管也同样处身于浪漫革命的年代,可没有电影《柳堡的故事》中那般的浪漫情怀。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不久都上山下乡了,而且,他们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名头,叫‘老三届’,在1966年应届的高中毕业生,那可是领头羊,其位置高高在上,遥领‘老三届’之首。

    老盛是上海人,关于他的家世,他不说,别人也不便询问。有人说他的父亲老老盛,是上海的大资本家,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描述,作家周而复在他那本敲门砖头作品《上海的早晨》中,那个XXX,便是以资本家老老盛为原型。说的人津津乐道,口吐白沫,听的人眨巴着眼睛,将信将疑。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老盛是个私生子,靠着奶妈养大,尽管生活优渥了一阵子,可后来的日子,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苦大仇深。

    关于老盛的爱人,也就是祁老师的家世,倒还真是很有些故事的。她的祖父在上海滩,那可是呼风唤雨的狠角色。旗下经营着大大小小的商行银铺当铺,有十好几家。到了祁老师的父亲这一代,家族生意更加红火。祁父在英国留过学,又到美国深造,把洋学堂的那套打点公司的手段,有选择地搬迁到上海滩,洋为中用,引领了潮流。老祁在上海,拥有一正三妾共四房太太,在别处寻花问柳,那是尽在不言中,在美国西海岸,也置下别业,也就是一座六千来平方英尺(约合600平方公尺)的独栋洋房。有了物业,自然就得延请人照料,花费钱钞雇佣别人,祁老板不放心,何妨就安排一个外室,那是一个从南方来的年轻女子,很有些教养,知书识礼的一个可人儿。而且肚子倒也争气,给他们祁家,在洋人的土地上诞生下一个娃。细算起来,似乎比祁老师年长一到两岁。

    遗憾的是,时代变更的太快,有些迅雷不及掩耳,祁老爷遇上了好时候,把家业事业兴旺发达了许多;祁老爷又同时撞上了人世间最为扫兴的时候,那年,世道极其太平,那年,世道又极其的不太平。也是命中注定,逃不脱那份劫难。一日,老祁觉得坐立难安,心惊肉跳,立意要到苏州去瞧瞧,那里有让他不放心的人。那里有一个女人,不,应该是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母女俩,那就是祁老师的生母杨氏和差不多还在襁褓之中的祁小姐。乡下开始土改,他很有些为她们母女二人牵肠挂肚。瞧着她们母女二人都安安无事,祁老板就高兴,留下来许多条黄鱼,无非是为她们母女生计做些安排。然后,竟然就执意要到乡下去走一趟,苏州乡下,有他们祁府千百亩的良田和大片的桑园。

    祁老板在乡下,那里正热火朝天地搞运动,闹土改、挖浮财、打土豪、分田、分地、分房,自然就成了革命的对象,惨遭镇压,一命就归了黄泉。后来亲友们都追悔莫及,说是老祁假如困守在上海,以他的豁达和本分,充其量不过划上‘民族资本家’这么一道阶级成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乡下的运动,暴风骤雨,城市里头的,多少显得和风细雨,至少在表面上。有一句行话,叫做只触及精神和灵魂,不危害皮肉。

    盛老师跟祁老师,年龄相仿,出身一般,志同道合,原本素不相识,可天下事,真正是千里姻缘,牵于一线。也是机缘巧合,就下放在一处。同病相怜的人,天长地久的,自然就产生了精神上的共鸣。那一年,他们俩竟然给双双推荐到同一所大学读书。当时,那叫‘工农兵学员’,现在给那个特定时期在大学读书的人,更改了说法,叫做‘大学普通班’毕业。至于他们俩的同时被推荐,其原因,一直就是个谜。有人说是他们上头有人,上行下效,一道通过。这样的话等于没说,因为光靠他们俩书呆子一般的德行,要上调、获推荐,那是万难的。谜团的症结和要点是,他们家都是接受专政的对象,哪里会有什么能耐和通天的社会关系。还有一个说法,似乎可取:当年,祁老板搭救过一个革命人士,该人士后来革命成功,功成业就,兴旺发达了,经过多方面打探,得知祁老板落难之地,然后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蜷缩在皖南度命的小祁,爱屋及乌,就把昔日老祁的那份恩泽,报答在小祁身上。小祁任性,坚决不为所动,说:

    阿拉就在这里扎根,撒地方也不去!

    俺这么些年唻,挤破了脑壳,好不容易找到你,不走不行!你不走,俺对不起你爹。来人倒是诚恳。

    要走,阿拉非得跟他一起走!祁姑娘咬紧牙关。那个他,自然是她的白马王子同龄人小盛。

    好唻,那不是事儿,再拿一张表格来,首长吩咐随从的参谋。

    就这样,他们一对患难之中的情侣,终于如愿,终于成为眷属。

    后一种假设,倒是更加逼真、可信度更高一些。

    那位首长,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段特殊的岁月里,在大牢里度过了九死一生的艰难时光,差点儿没送了一条老命。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大半辈子的军人,结果被‘自己人’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在苦苦挣扎的同时,得以有时间思考与回顾。思考今后的路程,回顾走过的道路。曾经发誓,有朝一日再得以重见天日,一定得改掉自己身上那股小人得势、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兵痞子臭毛病,一定得寻找到当年的救命恩人的家属,给予他们以自己权力以内的力所能及的帮助。

    终于盼到了那一天,首长官复原职,成了大军区的二把手。老祁被地方政权镇压的时候,首长在北京,虽然官运亨通、意气风发,但囿于当时的所谓的纪律,同时在京城为官,一是鞭长莫及,再者也苦于诸多掣肘,眼巴巴地听任自己的恩人脑袋瓜开花,一命呜呼。那是他一辈子的耻辱。估计,那也是他的同时代的同志们一辈子的耻辱。

    在为小祁办理工农兵推荐进大学的过程中,发现小祁执意要捎带上那个姓盛的小伙子,首长便留了个心眼,吩咐自己的参谋小蔡,在地方上悄悄地做了实地调查,或者叫做微服私访,大体上查明白小祁与那个姓盛的小青年之间的关系。

    农村正在热火朝天‘学大寨’。大寨是山西太行山里的一个极其贫困的生产大队,一个偶然的机会,最高层对那里产生兴趣,把那里树立成标兵,号召全中国的农村都要向大寨学习,战天斗地,人定胜天。农历春节其间,辛苦了一年的农民也不得歇息。农田里农活不多,便开始整治水利,平整农田,用铁锹和扁担,一如既往的人海战术,把原本依山傍水的河道取直。他们提出的口号是:雨天当阴天,阴天当晴天,晴天一天算两天。当然,少不了那句豪放的名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春节期间也得冒着风寒去挑‘大寨田’。

    小盛在毛思想宣传队里结识的小祁,两人都有文化,相同的家庭背景和对当时社会的认知,使得他们二人彼此之间走得比较近。平时在整治水利的工地上,小盛在劳动中尽可能地给予小祁以照顾。而小祁,以女孩子特有的细腻心机,在生活上也对小盛投桃报李。

    正月初二那天,天还没有放亮,他们知青们就被起床哨声唤醒,要求他们趁着河床上冻,赶紧地挖河泥。也是合当有事。小盛夜来受了风寒,发烧,浑身酸痛无力,担了三担河泥,实在撑不下去,便撂下扁担,上生产大队的赤脚医生那里讨要几颗退烧药片。他打算跟带队的民兵营长请假,因为在工地上,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旷工与掉队,迟到与早退,一定得经过民兵营长的批准才成。他前后左右下意识地瞧了几眼,没有看到民兵营长,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工地上也没有小祁的身影。小祁平时任劳任怨的,一般不会缺勤。难道她也生病了?便觉得不对劲,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

    知青与农民工的工棚,用黄泥巴垒成,顶上铺一层油毛毡,遮风挡雨。小盛下意识地绕道打她们女民工的工棚走过,发现工棚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夹杂着挣扎与喘息与呼救的声音。那熟悉的嗓音,直扣小盛的脑神经。那是小祁在嗓门中发出的倍加压抑的喘息声。

    小盛一头冲进女工工棚,昏暗潮湿的工棚里,两大长溜的地铺,当然也是通铺。古时候驴马店里头的通铺,倒还铺在炕上,可在那战斗天地的岁月里,哪里有那般的好条件。

    昏黄的灯光下,一幕不该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那个退伍军人出身的民兵营长,正与小祁纠缠在一处。地铺上杂乱无章、一片狼藉,看来两人纠缠打斗很有一些时间。小盛见状,顿时明白了眼前正要发生什么。他年轻气盛,热血贲张,抄起地铺边沿用来镇压垫铺盖稻草的半块土坯,照头砸过去。

    只听得一声闷哼,那禽兽一般张狂的民兵营长,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耷脑地没了动静。小盛没时间多想,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他顺势一个健步冲过来,把瘫倒在碎乱稻草上的小祁拉将起来,见姑娘衣衫不整,连忙拉起她身边的床单给她披在肩上。平时温顺倔强的小祁,一头扑在小盛的怀里,无声地抽泣着,瘦削的肩头,随着她的抽泣,神经质地抖动着。

    这时候,女农民工工棚的门被人拉开了。那其实算不上一道门,只不过是用几节竹竿,捆扎成门的形状,罩上油毛毡,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当时的社会风气还算清明,男女方面有伤风化的事,比如说强奸之类的犯罪行为,倒是比较少见。况且,假如有人犯罪,再坚实的门,也不会起多大作用的。

    工棚门开处,进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子姓白,人称白无常,是下放知青中军师级别的人物,有点像水浒梁上好汉中的智多星吴用;矮个子的姓黄,知青都叫他的绰号大黄皮,倒并不是他面皮发黄,而是他最为善于偷鸡摸狗,久而久之,鸡见到他就‘咯咯’乱叫,狗嗅着他身上的汗臭气味,便夹紧尾巴,伏地低嚎。人们原先管他叫‘黄鼠狼’,可那名讳实在臊气太重,便来个折中,叫他黄皮。

    哥俩为人义气,当年在石头城就小有名气,如今屈身窝在这方圆数百里的山区,也是英雄不得志。他们困在农田里,哪里有心思干农活,平时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破罐子破摔,贫下中农们见到他哥俩直摇头。生怕得罪了他俩,招惹得家里头鸡鸭遭殃、猪狗倒霉。

    白无常与大黄皮那天懒得出工,窝在隔壁的工棚里,两人算计着中午这顿饭落在谁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大队支书,他们家肯定有好酒好菜,大队革委会主任家,也是他们相中的目标,可以考虑晚饭在那里消遣。俗话说,做好人要好出名头,当坏人也得坏出模样。猪怕出名人怕壮。就他哥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不请自至上某一位领导家做客,那还是承蒙他们看得起。当事人家欢迎之至,尽管那是表面上装模作样,因为那些地方上的‘土地老爷’,鬼得很,晓得破财免灾的道理。

    哥俩听得隔壁女人的工棚有些不平常的动静,便像好奇的猫,一鼓作气自被窝里跳将起来,三下五除二披挂好身上的衣物,抄一根稻草绳死死地扎在腰间,前后脚地就赶过来。见到小盛气咻咻地蹲在地铺上,又看见哭成泪人儿似的小祁,哥俩大惑不解地四目对望着,转眼瞧见像死猪一样扑倒在地铺走道上的民兵营长,又瞧见营长脑袋一旁的那半截土坯,两人顿时就明白了眼前刚刚所发生的故事。

    白无常心细,他蹲下身子,用手背挨在营长的鼻尖,发现气息均匀,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那是他们随身携带的‘作案’工具之一,猛可地对着营长的眼部打开,强光下,营长的眼球急剧地颤动着。

    白无常的脸上露出诡谲的浅笑,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轻声说道:

    没有外伤,趁这月黑风高的好时候,咱们哥们把他给扔到山坡上的茅坑里,人不知鬼不觉的,以免后患。生产队堆积肥料的茅坑,有一人多深,直径十尺,能淹死大牯牛。

    黄皮补加上一句:刚好老白你我是证人。营长强奸女知青未遂,企图畏罪潜逃,不慎失足,一跤跌落进粪坑里,正好遗臭万年!

    就发觉,躺在地上装死的营长的身子夸张做作地悸动了好几下。白无常和大黄皮相视一笑。小盛何等机灵,晓得他们哥俩是在唱双簧,便乐得扮演和事佬,说:

    何尝不是!不过,大过年的,还是息事宁人为好。假如他能够知罪,日后能够痛改前非,不再与哥们为难,今天就放他一马吧。不过,他得为今天这件坏事表示个认罪的姿态。

    既然你盛哥菩萨心肠,白无常乐得顺坡下驴,明天向晚时分为限期,得看到营长认罪忏悔的具体表示才好。

    大黄皮接过话茬,咬牙切齿地说:否则的话,让他们家鸡犬不宁,人畜难安!

    盛哥你先领着祁同学回知青生活点,养息几日,谅他也不敢从中作梗。黄皮你我,还是按计划行事,出去扫荡一番。别忘了明天下午的期限,瞧瞧这个坏家伙做出什么具体的表示。

    第二天是大年初三,工地上依然热火朝天。知青点小祁的床头,工工整整地摆放着一只鞋盒,里头是一双崭新的黄色力士鞋,当时叫做解放鞋,大概五块钱一双,那可是农民们辛辛苦苦劳动半个多月的收入。

    民兵营长没多久升任大队支书。平时偶尔见到盛祁两人,都绕道走,有时候撞上,皮笑肉不笑的一脸寒颤相。大伙儿都心照不宣,仿佛没事人儿一样,其实心里头,新上任的支书对他们哥几个恨之入骨,推荐上调上大学,所有的门扇都让他给堵得死死的。

    天无绝人之路,暗无天日的绝望之中,来了一个知恩图报的大首长,送给万难之中的小祁一条出路。仿佛是跌入天坑的小祁,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顾死活地把小盛拉上船,两人自此得以扬起生活和事业的风帆,开始了春风得意的远航。

    首长的参谋小蔡,找到了穷愁潦倒的白无常和大黄皮二人,听得他们二人眉飞色舞的陈述,顿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慈悲心肠,通过首长的影响力,打通了许多关节,把白、黄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猢狲,上调到石头城临近的一个修理坦克装甲车辆的工厂。在上调的过程中,那个混蛋支书百般阻挠,结果组织上下达红头文件,以破坏上山下乡,强奸调戏女知青的罪名,把他送进了白湖农场,那里是全国小有名气的劳改犯人聚居地。

    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小祁和小盛两人都学习英语专业,学业上都是佼佼者。后面的故事,似乎是比较一般,千篇一律:他们毕业了,留校了,成家了。在举国上下欢天喜地地迎来高考录取大学生的1978年,他们迎来了通过考试入学的第一批新生,同时,他们喜得贵子。

    当时的盛老师,年轻气盛,同事们都叫他小盛。小盛结交了两个来自美国的外专,就是到中国大学里教英语的外国人。一个叫Bob(鲍勃),一个叫Jack(杰克)。两位白哥,看出小盛是做学问的好苗子,出于好心,加上热心,就出主意,要与美国大学的老师斡旋,帮助小盛出国深造。主要是落实奖学金事宜。当时国人出国留学,自平民百姓到达官贵人的家眷,几无例外的,得倚仗人家外国学校提供的奖学金。如今,都发展了,好得很,日子花团锦簇,家长们自掏腰包,自费留学,已然蔚为壮观,形成风气。

    小盛中文一级棒,家学渊源,古今中外的书,不晓得读过了多少,又基本上通晓英语。如果留在国内,教授英语,或者是教授中文,那差不多是驾轻就熟,能够应付裕如。可是,如今考虑的是到美国去读学位,学习什么专业为好?或者说,就他的知识结构和知识水平,把林林总总拉拉杂杂的专业摆放在他的面前,他该挑什么才合适?说是挑选,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供他挑选的,或者说,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能耐,去挑选当时时兴的专业。因为,他一个标准的文科生,几乎不存在供他选择的余地。

    鲍勃和杰克帮助我联系美国的大学,鼓励我去攻读博士学位,晚饭时,在他们居住的筒子间过道上,小盛一边往盘子里盛西红柿炒鸡蛋,一边跟抱着少爷站立在一旁的妻子低声说。那时候,居住条件还比较简陋,他们一家三口,就挤在一间面积18平米的房间里,在过道上点火做饭,使用公共场所,就是那种很有些传统的战壕式的联通蹲位茅坑,臭气熏人,但人们的伙食方面,的确大为改观,比方说,这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已经成为市民们餐桌上稀松平常的佐饭小菜了。

    去美国留学?你,去美国留学?初为人母的小祁感到有些突然,说话竟然显得语无伦次。

    是他们两个外专挑起来的话头,小盛没料到妻子对于他的出国计划,反应有些过激。本来,他对于出国深造,把妻子儿子丢在国内,似乎是想也没有想过。

    那次夫妻之间的关于出国留学的交谈,也就是停留在点到为止的阶段。事后,小祁没再问,小盛也闹不明白妻子究竟是怎么想的,故而,也没再提起。

    过了两年,小盛小祁的少爷大卫都满地跑了,方头大耳的,整天快活得像个小天使。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随着社会的宽松发展,似乎过得悠哉乐哉。系里开始评定职称。小祁因为前阵子奶孩子,多少耽误了一些工作,便自度量力,主动退出了申请队伍。毕竟,粥少僧多,名额有限。他们夫妇之中,只要能够摊上一个,评定为讲师,那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时,大学本科毕业,月薪44元,一年后转正,月薪54元,小盛小祁的月薪,合上工龄、教龄,甚至包括下放的‘放龄’,是77元,评上讲师,升格到98元,那可是21块钱啦。小祁甚至在心里头盘算,如何开销那额外的21块钱,是先给小宝宝添一双小皮鞋,就那麂皮色的,上头还挂着一对镀铜铃铛的。当然,她也打算用那份收入,给男人添置一条货真价实的毛裤。天气冷了,当年在农村,寒冬腊月里,赤脚挖河泥,小盛落下了风湿病,膝盖冷冻不得。

    讲师名单下来了。小盛名落孙山。

    怎么就没有我呢?在系办公室里,小盛在问,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发泄牢骚。

    名额有限,办公室主任倒是随和得很,一副通情达理、息事宁人的派头。他觉得满意,因为名单上赫赫然列出他本人的大名。

    可,按照章程,我们夫妻俩都够资格的。小祁让了出来,小盛这回,倒不是那么盛气凌人了,说话都有些笨嘴拙舌的样子。

    我们评比,是按照申请人数,再根据比例,做出取舍的,这个嘛,嗯,啊,下回吧。党的政策,一天比一天好,下回吧,啊!下回。

    小盛纳闷,当初动员小祁退出申请时,你这个从来不进课堂的主任,可并没有划出那样的道道哇。

    那天晚餐,原本是要庆祝一番的,小祁下厨,给儿子蒸了一大盏肉松蛋羹,还有黄豆蒸腊肠,还有皮蛋拌黄瓜。

    鲍勃和杰克,你们之间还有联系吗?小祁突然问。两个外专,在去年就回美国了。

    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都回到大学读博士了。小盛回答。他有些困惑地拿眼看着妻子。

    前几天,接到一封信,妻子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发话,是由美国驻北京大使馆文化参赞处签发的,妻子说。见丈夫满脸困惑的样子,便有些心疼,或者叫做产生了恻隐之心,便决定和盘托出,不再说半句留半句:

    他们在查询一个人,妻子望着男人的眼睛。查找一个人,一个出生于1948年的child(孩子)。也不晓得是男孩,还是女孩。起先,还以为是跟我有关,因为你晓得,据我母亲跟我讲,我在美国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妻子自枕头下抽出一个马尼拉牛皮纸大信封,双手递给男人,说,这几天见你全身心地投入评定职称,也就没好拿这件事打搅你,使你分神。毕竟,她淡淡地款款说道:这件事不急,只不过是查询,像是个寻人启事,太平洋彼岸来的寻人启事。从妻子那表面上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和颜悦色的说话神情中,不难体会出她刻意掩饰的激动。

    公安机关介入了吧?男人向来小心翼翼的,但凡涉及大事,特别是外事,总是心有余悸的神态。

    那倒不会,妻子说,其实,她心中也不敢肯定。不过,就当时的大气候,两边都在大讲特讲友好合作。况且,他们这里,只不过是被动地收到一封信,一则寻常的寻人启事而已。犯不上那般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在当时,这样那样的寻人启事纷至沓来,最多的莫过于海峡两岸的。当然,做丈夫的,行事举止四平八稳,谨小慎微,慎重稳妥,小心驶得万里船。这一点,让做妻子的感到宽慰。

    盛老师搁下饭碗,抽出皮纸信封内的信笺,一共有好几页,还附上了照片,当然,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旧照片,尽管是经过修葺编辑、重新冲印的。

    信里头究竟是什么内容?述及的对象,或者说,查找的人到底是谁?是她?还是他?对于他们后来最终决定举家出国,有没有产生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假如有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盛老师当时,十分认真仔细地看完了信的内容,紧抿住嘴唇,面色显得有几分凝重,似乎是在刻意地压抑或者是在掩饰激动的情绪。又见他的眉头紧锁,整个人沉浸在缥缈不定的神游迷走状态,听任满腔的思绪起伏动荡,因为祁老师发现,男人的胸口起伏明显,那是他情绪不稳定时流露出来的生理表现。

    夫妻俩,没再就那封突如其来的信件讨论过,至少是在那天的晚饭桌上。不过,他们都先后抿住嘴唇,拿定主意,他们要到美国去。

    如愿以偿来到了美国,照例是男人读书兼打工,女人专职打工,孩子暂时留在国内。留学界业内的行话,叫‘老三件’。以前政治学习,有《老三篇》,眼下中国人到美国留学,摆脱不开那老三件。

    小盛成了老盛,盛老师成了盛博士,随后成了盛大厨、盛老板,以前的血气方刚、盛气凌人,被老成持重,平和通达所替代。作为老盛,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未老先衰,似乎是晚景提前降临到他的头上。

    盛博士主修的是历史学,而且还是美国历史。读史,无非就是读书。读史,仿佛是在考古,但与考古不同,考古是根据掌握的线索,去发掘、发现,而读史的担当,是在故纸堆里淘换,也就是从已知的史料之中,从字里行间梳理、演绎、归纳,从而拟定出特定历史时期历史(乃至历史人物)发展延伸的轨迹、影响与规律(假如历史是在沿着一定的有形或者无形的规律伸展的话)。

    研究历史是有意义的,因为,历史学者可以坐拥群书,在故纸堆里,与古人遥相呼应,爱他们之所爱,恨他们之所恨,为古人的古道热肠而击节赞叹,替他们的委屈蒙难而拍案呐喊。

    研究历史又是毫无意义的隔靴搔痒。因为,研究历史的学者,无非是枯坐斗室,根据前人(也包括今人)所信笔写就的白纸黑字,而做出来婺妇般的自怨自艾式的自言自语,须知,历史虽然是由历史上的人物所创造的,但究其凝固在纸张上的史述,却是史家的自圆其说。历史又是人为的矫揉造作,是权势者的文过饰非,是人老珠黄时的铅粉浓脂。历史不能拿过来当饭吃,研究历史的人,没饭吃!

    盛博士研究历史。盛博士毕业后,找不着用着他学位的、适合他的身份的、收入足够养家糊口的工作。盛博士没饭吃。这,其实也埋怨不了他。一个外国人,携家带口的来到美国,研究人家美国人的历史,而且还期望能够在美国,教人家美国人的美国历史!

    想象一下,一个美国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到中国去,教咱们中国人中国历史!

    在异域他乡谋生,生活的重担,往往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且在更多的时候,心理上的沉重感,更加的咄咄逼人。老盛两口子,窘迫的生活和有形无形的心理压力,如影随形,可他们俩随和乐观,倒也不是那么局促。有一点,那份牛皮纸包裹的信,他们一直藏掖在身边,而且,信的份量也愈显得厚重。信笺的内容在延伸,在发展。在枯燥无味的为谋生而谋生的许许多多日子里,也许,那是给予他们的最大的慰藉。

    二.

    ‘盛记上海风味’小餐厅里,迎着门面大约两公尺光景,平行摆放着一台大约四公尺的柜台,柜台一端,端端正正地坐落一尊神龛,里头供奉着财神爷,还有一座弥勒佛。金碧辉煌,光彩照人,像是高档次的玉石,经过虔诚的佛陀,匠心独运,认真其事地打錾成就的高级精品,其实,那不外乎是树脂胶夸张的艺术造型的显摆。

    东方人在美国谋生,不论多大的门面,经营多大的生意,敬奉财神爷,那是必须的。近年来,尽管加入移民行列的所谓的‘现代移民’在数量上日见其多,但都几无例外地承接了百十年来中国南方文化漂移到美国的那样的习俗。入乡随俗,这个‘俗’字,并非是人家美国人的风貌习俗,而是来自东方的那份厚重的俗,有人称之为‘俗气’,更有甚者,管它叫做‘庸俗’。也许正是这份庸俗,这份东方人挥之不去的恋乡的情结,使得古老东方的文明文化,能够在异国他乡,百般艰难地,但却是不依不饶、不屈不挠地,落地生根,倔强发展。

    柜台后有一个相当宽敞的窗洞,透过窗洞,不难看到里头琳琅满目,拉拉杂杂的厨具,显然里间就是厨房,窗洞的左边,一字儿排开的不锈钢架,那是安排自助餐食盒的地方。金属架与里间厨房相通,以便从厨房直接、及时更新替换和替补食品。到晚餐时分,那金属架便朝后退缩一英尺,以便为前堂挪开空间。一大块熊猫攀翠竹的胶布画,自上方垂直降落,遮挡住钢架,既为装饰,又能隔音,因为,厨房里头忙乎起来,噪音便相当刺耳,会影响食客的食欲。

    前堂在拐角有一扇门通往厨房,门边也是一幅招贴,那是上海的玉佛,佛像端庄荣光,眯着一双慧眼,慈祥笼罩,给人以安谧祥和的感受。吊诡的是,把玉佛供奉在血腥油腻气充塞人们鼻息的饭堂里,是对我佛的亵渎,还是对食客的提醒?总归,显得不伦不类,俗不可耐。估计,那玉佛挂像,含蓄地表达着盛老板夫妇思念故乡故土的一种乡愁。

    面对祁老师垂询的眼神,尖着屁股坐在柜台一边的小樊,先是显得几分局促不安,他夸张地大声呼吸,然后又明目张胆地吞咽了几口口水,还咂吧嘴唇。瞧他那依然好看的薄嘴唇,都皴开了细小的口子,沁出殷红的血丝来。

    应该是饿了,坐在他对面的祁老师心想。尽管祁老师比小樊大不了几岁,唔,差不离也就五、六岁吧。在当时那特定的社会环态之中,师生之间的年龄差,界线有些模糊。有些学生,竟然比站在讲台上的先生年龄还大。年轻的老师老气横秋地在耳提面命,传道授业,年长的学生,正襟危坐在下面,洗耳恭听,如饥似渴。

    祁老师跟小樊,有过一段师生的交结,再加上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柔的感知、感情,不由得对面前的男人产生了丝丝的悲悯之心。她轻声说道:

    你盛老师在后厨,看来在休息。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站起身来,又吩咐,茶水和软饮料,玉佛挂像边的架子上都有,你自便。回头我们再细聊。

    小樊嘴巴里打着哈哈,意思是‘如此这样甚好’。

    小樊在1954年出生在淮河岸边,当时他的父母亲参加治理和管理淮河工程,因为在那时候,乃至今后,许许多多行业,从医疗卫生,到文艺文化,到学校厂矿,基本上都由部队下来的首长挂帅。甚至是外派出去的外交官,肩扛金星的将军级人物就大有人在。有些就直接转业,充实地方领导,有一些,则是带队支援,完事之后,自然回归组织,也就是回到部队。

    这种现象,到文革中后期就常态化了,清一色的军代表,占领大大小小各行各业的领导位置,甚至连农村生产队,也派驻了(转退)军人。不过,他们在农村,倒是没有耽搁多久,可能当时农村的生活条件过于苛刻了些。

    由于出生在淮河边,便给他取名樊淮。后来在部队大院里,那些熊孩子,那些狐朋狗友,都不叫他大号,而是叫他的诨名‘犯坏’。人家都在大面积下放、欢欣雀跃地忙着联系接收地,好去光荣插队落户时,他却闪身进了部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空军战士。

    登记时,他特意长了个心眼,把名字改成‘樊一淮’,在姓和名之间加了一个‘一’字。其实,那也是误会,或者叫做歪打正着,他的本意,是用‘怡’字,因为空军大院里,有个极好看的姑娘,叫秦怡然,只比他年少两岁。小樊打小就对那个秦姑娘情有独钟。可那个分管登记的文书,操蛋的很,硬是把‘怡’字给划掉,顺笔一带,改写成‘一’字,嘴巴里还唠叨着:

    ‘一’字好,容易写、容易记。咱们当兵的,讲究干净利索!瞧着那自以为是的家伙,刚入道的新兵蛋子小樊,口服心不服,可也不好据理力争。况且,一字之差,哪里就有什么大道理可讲。自此,他的名字就叫做樊一淮。

    把人家姑娘的芳名,揉进自己的名字当中,就好像家里的阿姨包饺子,把好吃的馅,折叠包进咬起来劲道十足的饺子皮里头。就那肥肥胖胖,皮薄馅嫩,十分水灵的饺子,小樊一顿能吃二十个。想起来饺子,情不自禁地就联想到秦怡然。

    樊一淮在部队的单位,是军用机场。因为眉目清秀,浓眉大眼的,十分招人喜欢。机场领导年轻漂亮的老婆,隔三差五地就让通讯兵传话,叫他去他们家吃饭。起先,小樊有些扭扭捏捏的,抹不开脸面,因为那位随军家属,不但年轻,而且漂亮,不但多情,而且还风骚……照小樊的说法,有些那么个痴女怨妇的心结。私下里,小樊的几个公子哥儿们经常嚼舌头,挂在嘴边的糙话就是:‘那小娘们,风骚得紧,水灵灵的。’那样的妇道人家,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有没有那份贼心,有没有那份贼胆,有没有那份贼行,当另说。最起码,在表面上,当时的小樊,还像那寺庙当中的小沙弥,色心包裹着色胆,那满腔的欲火,都一股脑儿倾泻在那贼丢丢的眼神儿上。可在行止上,却一刻没敢忘怀手中的木鱼和钟磬。起先,他是千般万般的克制,特别是当首长到北京出差开会的空挡时光;至于后来,有没有进一步发展,好奇的战友哥们问他,可他总不说,只是抿起有棱有角的嘴巴,得意且忘形地淡然一笑。可急死了那些不安分的猴兄猴弟们。

    有的时候,小樊觉得机场上的伙食不那么尽如人意,特别是想起在家里吃饺子,鬼怪的很,每次想到饺子,就联想到那个漂亮姑娘秦怡然,总是情不自禁地把秦姑娘的丰满的前胸和肥实的后臀,跟水灵油嫩的饺子联系在一处。首长夫人似乎有些察觉,经常就挑着花样,想方设法弄来海鲜山货,飞机天南海北地飞翔,稀奇古怪的物件得来也还容易。首长夫人做山菇虾仁馅的饺子犒劳他,还自作聪明地称之为‘山珍海味’。

    如此那般的殷勤,渐次地就有些频繁,特别是当她那比她大二十一岁的糟老头子出差到外地的时候。那般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也有给糟老头子撞见的时候,年轻风骚的女人就有些脸面上挂不住,绯红了半边脸。那个老牌军人,倒是洒脱得很,呲开满嘴的大黄牙,‘哈哈’一笑,还说,造,小子你不造,你虎哇!实际上,首长这是好客,叫他这个有些来头的新兵蛋子多吃点盘子里头的热气腾腾的饺子。私下里嘛,他跟那女人说,老子是头猛虎,当年是下山虎,雄心勃勃,可如今不行了,唉,可怜---啦!那份凄怆,像是京剧舞台上,林冲夜宿山神庙时,遭歹人暗算时的哭喊。那男人,扭过肥大的脑袋,呛声挤出一句话:你,给我生个虎娃!

    首长官运亨通,但床上功夫,早已经……,用‘失势’、‘完蛋’、‘软蛋’等等,随便什么样的字眼都不为过。

    想当年,小樊那是一只刚刚开声的小公鸡,那份劲头。有没有在飞机库里头与那女人行那苟且之事,给首长留下一只虎娃,不得而知。不过,他倒是进步很快,先是提升为排级文书,那是冠冕堂皇的组织决定,因为他喜欢读书,而且平时也喜欢舞文弄墨、写成几方豆腐干模式的文字,发表在军部的内部刊物上。他很好学,而且勤快。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考取了大学,进了英语专业,倒还是有些前因后果的。

    正当组织上经过研究,拟准提拔他官升一级的当口,小樊出事了。并不是首长家后院起火,祸及萧墙,而是小樊他自己‘作’的。他听收音机学习英语,组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不太那么招摇过市,涣散士气,干扰到‘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治国方针大略。可他,竟然偷听---!用收音机偷听---,那可是忤逆之罪。那是在公元1976年,若是推移到如今,那就基本上,不算个……, 嗨,嗐,如今依然是个捅破天的大事!

    那天晚上他在用厕所,本以为万籁俱寂,周围就他一个人,于是乎, 他便扭开短波收音机,先是把收音机的喇叭紧按在耳朵上,一阵‘嘁嘁喳喳’噪音之后,就传来……科郊外的晚上……清脆悠扬的旋律……听着听着,似乎就引起共鸣,有些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同时,估计也是手酸胳臂疼,便把那小巧玲珑的机器搁在肩膀头,全神贯注的,也不在乎充满鼻息的生屎臭。

    天上假如闪烁着星星,你站在淮河的北岸可以看到,你蹲在淮河的南岸,也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事如此,人世间的事,也基本上相仿佛。男厕所里头发生的事情,女厕所只有一墙之隔,俗话说,墙外有耳,俗话还说,墙内有耳。不论墙内还是墙外,总没有淮河那般的波澜壮阔。况且,光可以畅所欲光,声音,自然也可以那个畅所欲声音,结果可想而知,那边女厕所的蹲缸上,端坐着一个同样不拒奇臭的女汉子。偷听的事,就传开来。

    其实,那位年轻漂亮的通讯班女战友,也是言者无意,结果是听者有心。那姑娘,也是相当有身份的人家的黄花闺女,到部队,完全是出于保家卫国的一腔凛然正气,那是当代花木兰的义举。有人诬告她们家,说她是逃脱响应伟大号召,躲避上山下乡,偷懒,没有勇气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娇小漂亮的姑娘就哭鼻子了,翘起来她那好看的娇小的翘鼻头,依偎在她官运亨通的老子膝下撒娇。娇女儿撒娇,浑老子浑球。那老家伙爽朗得很,一扬脖子,灌进去大杯的烧酒,说:那是阶级敌人的造谣污蔑中伤,简直是翻案妖风在部队大院的具体表现,不,具体表演!

    那娇小玲珑的女汉子,芳名叫向梅,一直就暗恋小樊,暗地里不晓得挥洒过多少相思泪。这不,那天,她悄悄地尾随着小樊,见他进了男厕,便也感觉到有些内急,一溜烟的,悄无声息地就溜进了女厕。热恋(当然也一定包括暗恋)中的年轻人,把自己的爱慕的对象,比拟作出世入世的活神仙,私下里没有人,甚至就会踏着对象刚刚走过的路,踩在人家的脚印上,似乎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体味,心理上便感觉到一股电流的轰击,便愈加变得神迷三道的。

    有一些俗人,声称人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儿八经、冠冕堂皇的爱情,老气横秋地扬言,所谓的爱情,无非就是男欢女欲,是动物兽性的冲动和发泄。那般的牢骚,完全是流言蜚语,是失恋之人的白日狂吠,在向梅的面前,不攻自破、不堪一击。

    听着男厕里头的响动,向姑娘便芳心大动。忽然间,就传来那轻盈悠扬的间奏曲。姑娘痴迷了,简直不能自已。过后,把她自己所听闻的内容当中的一部分,主要是那悦耳的旋律,学唱给通讯班的战友,与她们分享。当然,厕所里头排泄时生发的噪音,不在向姑娘分享之内容。

    当时,小樊的档案袋里,刚刚塞进去提职的文件,笔墨未干,就又添进去一张组织处理通知书。还没来得及下达宣布,组织上就接到上一级组织的紧急调令。小樊被抽调到另外一个军用飞机场,从事飞机的保养护理专门工作。而那份盖上血红色的新鲜的组织处理的文件,在档案抽调的过程中,不翼而飞了。

    樊文书变成了樊指导员。他是个讲感情的人,一直跟原单位的首长保持着联系。跟那个自作多情,差点儿坏了他大事的通讯女战友向梅,也雁书不绝。后来交通等各方面都宽松了,向梅还到美国旅游,借故特意过去看望昔日的情郎老樊,后来,还当真就在旧金山安家落户。那当是后话。

    但凡英俊的公子哥儿,家道身世有些与众不同的,是不是都会拈花惹草、四处留香,是不是都是多情的种子,几家作孽?

    但凡漂亮的妙龄女郎,家道身世有些与众不同的,是不是都会自作多情、里外风骚,是不是都是祸害的根本,数人牵连?

    小樊在部队,随时进步,而且进步得一帆风顺,至少在外人眼里是如此这般的。他的父母亲老樊夫妇,却喜形不流露于颜色。他们有些老谋深算,另外暗伏心机,要下一盘大棋,把他们夫妻未竞的革命大业,轰轰烈烈地发扬光大下去。照说,部队中的首长,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都是作风凌厉,敢说敢想敢干的戆直脾气,动辄就摘下头上的乌纱帽,沉重地摔在台面上,大喝一声:老子他妈的不干了!然后就一扭屁股,一脚踹开大门,扬长而去。那样的戏曲化的脸谱,跟京剧舞台上的说唱做打念,大同小异。当然,心诚则灵,心诚,则信。

    小樊的父母亲,是一对老革命,老战友们都笑骂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革命的老滑头,他们当年是文化兵,后来成了文化将军。对于同志们戏谑的风凉话,樊将军和樊夫人听在耳朵里,大气地‘呵呵’一笑。

    早年,老樊在阎锡山的部队里当差,因为人长得英俊,为人处世透出好几分机灵,便给保送进了阎老财的电讯培训班,至于后来是怎么同樊夫人对上眼的,那倒是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老樊到了延安,踏上了革命的道路,先是在通讯部门工作,后来调入侦讯特科。

    他们有一对老战友,资历比他们老得多。老战友有个独生女儿叫郝延安。其实,女儿出生时,他们夫妇已经离开延安了。是不是他们身体在延安的时候播下来的种籽,估计是,估计也不是。因为那些老革命,提着脑袋在延安窑洞进进出出,说他们心目中不存在延安情结,那是对他们人格的侮辱。当然,在后头的继续革命生涯中,他们到底有没有人格,或者说到底有没有具体的人格的表露,那,另当别论!后来闹上山下乡,郝延安便下放在延河水边,在那里战天斗地好几年,因为她的父母亲站错队了,也就是倒霉了。

    在儿女婚姻大事上,老樊夫妇坚守阵地。这,倒是令那些笑骂他们夫妇为老滑头的老家伙们,不得不刮目相看。樊一淮,一定得跟郝延安成亲,结为夫妻!那是头发斑白的老两口立下的军令状!说出这番话语时,樊老的手,神经质地抖动不已,那是他职业性的动作。人家文化人,以写字卖文为业,而他,则是以在电键上敲打密码讯号为业。这一辈子,他敲打发送出去的电文,如果说那也算是著作,樊老头何尝不也是著作等身!

    樊一淮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在这个关乎一辈子婚姻大事的紧要关头,他表现得很有些内向,仿佛是一夜之间换了个人,或者说是他的躯壳,被鬼魅借尸还魂,那是一腔完全的躯壳,承载着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一腔虚无缥缈的灵魂。当时,好像他也是嘴唇干裂,沁出丝丝的殷红的血。他觉得口渴,又感到特别饥饿,他渴望吃一口饺子,就那薄皮水灵馅儿的饺子。他,联想到那丰满的前胸,肥实的后臀……

    当时,已经大学毕业,等待组织分配的樊学士,脑海中还浮现出另外一个身影。不,不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飞机场首长的夫人;不,也不是那位一个不小心,差点儿坏了他一辈子政治生涯的美女通讯兵战友。那个身影,她叫,嗯,她有个名字,叫娟,大学同学四年的娟。

    三.

    那天,他接到父亲用单位红机器打来的长途电话。我这是用组织上的座机给你打电话!电话的那头,说话声洪亮,给人以斩钉截铁的坚定感觉。你面临分配了。最西北哨所,需要一名翻译人员,要求作风过硬,具有连指导员以上级别的党员干部。对你嘛,倒是再合适不过。电话那头,老头子停顿了片刻。那语气,让正当风华正茂、好高骛远,准备来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小樊,直觉得腿肚子抽筋,大夏天里不寒而栗。最西北边疆那一边虎视眈眈的人,官话说英语。小樊在大学里学的就是英语。倒也是专业对口。

    他有个发小,当年被分配到边防哨所挂职,准备授予重任。哪里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掩埋了他。命倒是保住了,可留下了一条大腿和一直胳臂在哨所的卫生所里的卫生间里。瞧着同龄的哥们现世现报的模样,樊一淮数次落泪。

    撂下电话,樊一淮喝了一大瓶啤酒,就去上厕所。站立在小便器前,抖动着胯下那玩意儿,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起来‘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等几个字眼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和惭愧。好歹,他不胜酒力,早就脸红脖子粗的一副怂模样,同时又是面壁立在厕所里,倒是没有觉得特别的难堪。

    由‘见缝插针’到‘无孔不入’,他就联想到父亲嘴巴中的‘组织’两个字来。什么是组织?首先,组织是一种存在,是一种机构,一种象征。它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在他樊一淮心目中,组织是机场首长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当然,组织就是那首长本人。组织还是他的父亲母亲,也许,组织包含了他宿命中的女人的父亲和母亲。樊一淮读过《三侠五义》,里头的包龙图,日审阳间、夜判阴间。同样一块场景,同样一般人马,王朝、马汉,左右排列。那红烛燃起,便是阳间的天地,灯红酒绿;可一旦那灯烛熄灭,便是地下炼狱,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血与火,交相逼人。

    三十六岁的樊一淮,只身一人坐在昔日老师开设在异域他乡的小饭店里,一脸的倦容,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着,还时不时的朝门窗方向瞄一眼,面色惕惕然,似乎是在提防同他一样的另外的什么不速之客突然间破门而入……直到盛老师和祁老师夫妇端着热气腾腾的三鲜水胶,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餐馆里头的水胶,都是冷冻的成品,现烧热卖。

    又是水饺!樊一淮大睁开眼,下意识地瞄了一眼侧身立在一旁的祁老师。祁老师的脸,一副灿烂的样子,当然,他没有看到祁老师的后背,也许看到过,只不过是没多加注意罢了。前胸后臀,那几个字,不适时宜地自他思维的帘幕后跳过。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秦怡然,听说,秦怡然就在加利福尼亚州,而且离这里并不远。

    还记着上回我跟你祁老师到北京,你的盛情款待,盛老师依然是笑容可掬的样子,说话轻声细语,前舌音中难免夹杂着‘呲呲’的轻音。有来无往非礼也。盛先生的话,听起来倒是非常亲切,可仔细一琢磨,却又觉得那是话外有话,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含义,显得他们彼此之间,多少有些生分似的。

    樊一淮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双手拢在胸前,好几年没见了,唔,大概有六、七年了吧。盛先生您还是老样子。该称您一声盛博士了!

    两个男人握手,之后依次坐下。

    祁老师说:快吃吧。估计你这一天没吃东西了。怎么落拓成这副模样?乍一看,像是逃荒要饭的。他们既是师生,年龄相差不大,彼此之间又多有走动,当然也算是老朋友,说话就随便一些。看到小樊那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样子,随口就这么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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