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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xue Guanshan - Part 1
Baixue Guanshan - 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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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book115 pages10 minutes

Baixue Guanshan - 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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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is ebook

原本与文学、写作无关,只是到了季节。

我在黑龙江兵团度过了近十年的日子,返城后看了三十多年文学家和大文学家所写的兵团的故事,我知道那是他们的兵团,他们的故事。

我有的是我的兵团,我的故事,我的青春,我的日子,只是我的,就如我的恋人,只是我一个人的。

在兵团时种豆子,每年过了中秋,豆叶落光了,豆子体露金风,豆粒在豆荚中发出声响,农人们会说:豆子摇铃了,该收了。

知青都摇铃了,该收了。

我也摇铃了,于是在闲适中,写些文字付诸流水。

Language中文
Release dateJul 25, 2017
ISBN978168372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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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aixue Guanshan - Part 1 - Yue Wu

     白雪关山

    吴岳  著

    DIXIE W PUBLISHING CORPORATION   U.S.A.

    美国南方出版社

    Published by  Dixie W Publishing Corporation

    Montgomery, Alabama, U.S.A.

    Website  http://www.dixiewpublishi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作者简介

    吴岳,北京市海淀区清河镇人。一九六九年下乡至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九七九年返回北京。现在纽约长岛闲居。

    自序

    原本与文学、写作无关,只是到了季节。

    我在黑龙江兵团度过了近十年的日子,返城后看了三十多年文学家和大文学家所写的兵团的故事,我知道那是他们的兵团,他们的故事。

    我有的是我的兵团,我的故事,我的青春,我的日子,只是我的,就如我的恋人,只是我一个人的。

    在兵团时种豆子,每年过了中秋,豆叶落光了,豆子体露金风,豆粒在豆荚中发出声响,农人们会说:豆子摇铃了,该收了。

    知青都摇铃了,该收了。

    我也摇铃了,于是在闲适中,写些文字付诸流水。

    第一章

    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叫我以实玛利吧。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一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精彩的开首语都被大师们用完了,我面对我的处境,我只能平平地说,我是大人了。因为黑怪说:毕业了,等分配。我想我长大了,这是多么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是大人了。我得像个大人的样子,先学抽烟。大人聊天时,都是一边说话一边抽烟的,可小孩儿只能聊天儿,只能说话,不能抽烟。烟有的是,那时合作社卖零烟,就是一盒烟二十支,打开分支卖,非常方便群众。我常看到厂里村里的酒腻子老头,买一两酒一支烟,以烟佐酒,号称烟酒不分家,东北叫干拉。有了这分支卖烟,想抽烟就太容易了,有一分钱事儿就办了,而且没有一分钱事儿也能办,只要到时间,到三楼,那的烟管够,都是比我们小的小孩儿买的。我们在三搂办公,这也是传承而来。

    在院里要听故事聊天,商量个事儿,一般都在我宗大爷院里。在那儿,我们都是小孩儿,只能听,说的时候少,更不能抽烟。为此,长大的孩子就得有个学做大人的地方,主要是为了下一拨儿的文化传承,另外就是要障显我们这一拨儿历史地位,同时要抽着烟说话。小孩儿呢,买几支烟,凑在这里,就算是一伙儿的人,有事说话,没事儿听话,眼前的日子就这样安顿了下来。每晚吃好饭,集中到三搂,放了小哨儿,安然的聊天,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他一阵子。没曾想天有不测风云,一下子,打碎了过往的一切梦想,中断了眼前的安祥日子,打开了命运的通道,这消息就是:上山下乡,六九届连锅端。

    有了消息,就得开会,那晚大家齐聚三楼,而且每个人都买了烟。小孩儿刚开始有几个,看气氛怪异,也没么好听的话题,就都提前走了。剩下的就都是关系人了,先聊了会儿这几年的故事,算是回故成长经历。又站在这三楼上了望四周,想着这附近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每一寸土地都印滿了我们的足迹。现在要走了,要和那几个老哥一样上山下乡,去到远处,有的一年多了还没回来过,也没个消息。

    去山西的倒是回来两次,讲了好多乡下的故事和下乡的故事,乡下的故事无非是种地辛苦,干一年也不够吃的,粗粮太多。下乡的故事就是打架,各地的打,各校的打,讲究人多手黑。本来是去革命,谁知反做了贼,要偷吃才能混下去。

    陕西插队的也一样,没回来是因为路远,写信就是向家里要钱要粮票要吃的,从香肠到咸菜都要,说到这儿,算是入了题。麻子说:别说这样,再难我也得去,谁不想分在北京啊?分得了吗?下乡能好得了吗?哪儿有那么多好事等着咱们啊?

    我外婆说:这么多年了,人们都是从乡下往城里跑。咱们厂子从上海迁来北京,每家都有乡下人跟了来,想在北京落下户口,当个工人,不到两年都回去了。没人给你户口,没人给你工作,没人要乡下人。你看这下乡,毛主席说的,谁都得去,连坏蛋都去,去了就不判刑了,技校学习班的人都下乡了。还有刘桃他们家,也下乡了,毛主席没说城镇居民下乡啊。还说不在城市里吃闲饭,刘桃一个臭割草的,还吃闲饭呢?累死丫都吃不饱。坏蛋才下乡呢!我知道,我知道坏蛋才下乡呢!那我也得下乡,我就是想下乡,我就他妈当坏蛋了!

    我说我也要下乡,只要是坏蛋下乡,我就只能下乡。我不下乡黑白怪也饶不了我,我倒不怕他们,我就是怕他们上厂子找我妈的麻烦,我妈不行。不过我妈说了,她愿意让我下乡,她说就唔家这出身,我要在城市工作,就得让人欺负死,她也得急死。而且她说我就是个坏蛋,没事找事的坏蛋,适合到坏蛋多的地方去。我说我一定下乡,听毛主席的话,听您的话,除非毛主席不让我去。毛主席要是不让我去,我只能听毛主席的话,不能听您的话了。我妈知道我喜欢下乡,也就懒得跟我废话。

    下乡是肯定得去,但是去哪儿啊?这院里有去东北兵团、有山西的、有陕西的、有回乡插队的。后来还是麻子说的对,他说下乡可以,咱们肯定去,但是第一不能累死,第二饿着咱们也不行,累死饿死都不行,咱得找一个能偷懒能吃饱的地方。要不以后别人都回来了,咱们都在乡下累死、饿死了,那他妈就冤死了。大伙儿听了惊奇,说你的意思是还能回来,下乡只是一阵子的事,要保存实力。麻子说是外婆讲的,凡是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坏事当好事办的,都长不了。

    麻子是预言家,我们多少年来都相信他,也相信外婆,外婆是麻子的亲外婆,但我们也叫她外婆。此时我们都听懂了外婆的话,下乡是个坏事情,但我们都要去,因为我们都是坏人,坏事情当好事情办,当光荣的事情办,时间长不了。剩下的就是挑地方了,这时还没有各地的消息,只是做了一次体检,抽个血,验个身高、量个体重、齐活,我身高157公分,体重43公斤半。

    几天后,黑怪集合了大家,讲了分配方向,三个兵团,一个是云南兵团,二一个是内蒙古兵团,三是黑龙江兵团。他话音刚落,我立即举手说:我报名去黑龙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黑怪立刻表扬了我,说我一贯表现落后,可是对毛主席的上山下乡的战略部署,还是很积极的。我懒得听他废话,我有我的打算,我要先发制人,让全班每一个同学都听到我的话,知道我去哪里,知道我心中的打算,要她知道。

    云南不能去,一是太远,二是太热,最不好对付的是少数民族,他们团结一致,异口同声的指责你。本地回民即是如此,他打了你,一群人告到了派出所,都说是你打了他。于是警察就为他们说话,让你吃了哑巴亏,还骂你不长眼去破坏民族政策,我犯不上替国家去执行民族政策。

    内蒙古也不能去,为什么呢?隶属于北京军区,而且是供给制,分分钟就转成正式军人。这地方能要我吗?就是去了,到时他们都转了正式军人,我出身不好转不了,那就只能沦为反动分子,到时给他们做饭都不放心,只能去淘粪。要不就送到人烟稀少处去插队,要是送到宋建平他们那地方,我落了单,就是死路一条,早晚喂狼。

    但这黑龙江兵团不同,我有过梦想,有过憧憬,我看过电影《老兵新传》、《北大荒人》,还看过这些建设者的诗集,知道雁窝岛,我还看过一本书,《猎人一家》,是写鄂伦春族狩猎的故事,非常的迷人。我知道棒打狍子瓢舀鱼,妈的好事多的很。我们院最聪明的孩子去年去了那里,他是我哥的朋友,来信中讲得都是爱情的故事,没有挨饿的故事。不就是冷点嘛!不就是累点嘛!这些吃饱了都不是事,尤其是干活累,你不会少干点,心里有数,都不是事。还有工资,此时我根本不想,也不相信,有工资的事情还提困难干什么?我当时就决定了,就报名了。我不用和我妈商量,她支持我,我也不用去三楼和弟兄们商量,因为我们已经议定了方针。最重要的是她已经知道我要去哪里,这就够了,就是所有的人都反对我的决定,她不反对,她能跟进,我就是一切都拥有了,我够了。

    几天后,一切明郎起来,许多人都已知道了自己的去向。于是,东市买骏马,北市买长鞭的忙活起来。但是有一些平日里比较牛逼的班委啊!积极的要死的人啊!厚颜无耻的马屁塞子啊!却始终不动声色,我们心里知道,这些人都已和黑白怪暗通款曲,他们就是那些要去内蒙古兵团的人,将来他们将享受供给制,分分钟转为正式军人。而且他们兵团隶属于北京军区,这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在他们想来,似乎是还算北京人,不用迁户口,反正黑白怪是这么替他们分析的。这使得他们兴奋并且变得神秘,他们已不再和我们接触,生怕走漏了消息,我们也要去内蒙古兵团,从而坏了他们的好事,可我们没时间想他们的事儿,各人有各人的条件。我着急,我等不及了,名单还没有公佈,那天我们从五道口回来,大家都要去黑怪家问个究竟,反正是顺路,加上惦记,我便也去了。到他家坐下,我就坐在那太师椅上,这椅子平时可能是黑怪的专座,他给大家倒好茶水,我坐在那里,他就没了座位,他走到我跟前大声的说:恭喜你,组织上批准了你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审请。我一听确是激动,我站起来走出了门,我再也没有说一个字,我走出他家,穿过街道,走到新华书店时,我遇到她,我们一言不发,擦肩而过。

    还要到小学去取毕业证,然后用小学的毕业证换取中学毕业证,然后迁户口、领棉衣、多么温暖啊!组织的关怀!

    为了拿毕业证,我得回小学一趟,去就去,反正也只有一百多米。说这事儿是因为不愿意去小学,文革后去过几次,哪次都不快乐,说起来是母校,而且是足足实实读了六年书的母校,可就不想去。六六年文革开始,我六月份就回了家,一直到年底才回去一次。却看到好多当年的好孩子在准备武斗,收集了一些棍棒、石头,以及一些用旧椅子的铁腿砸碎的铁块。我感到不解,我当时就走了,并发誓不再来了。

    可第二年我还是去了一次,学生休学,学校没人,只是一些被揪岀来的老师在做牛鬼蛇神,有他们在这里做牛鬼蛇神,自然就有一些作看守的革命学生。牛棚就在中院东办公室北侧那两间小屋,一间做了储藏室,里面有半屋子桌椅板凳的断腿、台面,堆了有一人多高,房门打开就是桌子腿,乱糟糟的。隔壁的一间,就是众牛鬼老师的看押房,有几条板凳,一套桌椅,老师排排坐在板凳上,那桌椅是看守用的,不定时的开审,牛鬼须立正站在桌前,回答看守提出来的一切问题。看守只有一个,此时那看守是个黄毛女孩,她说她住在技校,年纪十岁。这东西可是个怪物,据说她能一天一分钟也不闲着的折腾这帮牛鬼老师,这些老师看到她,想一会儿,全身就会抖个不停,是不由自主的抖,想停也停不下来,须得这黄毛丫头大吼一声,一下停住,再想抖也抖不起来。这女孩看上去还是白净漂亮,就是头发有点黄。这牛鬼蛇神统统是因为历史问题才成了牛鬼,只有一个现行反革命比较年青,这老师原来很是凶恶,丈夫在街道工作,两口子夜里烧毛主席像,为人告发,双双由革命派变成了反动分子,目前只能是老老实实。那小黄毛也不找她麻烦,她就一味的欺负那帮老头老太太,对老太太一律是揪着头发问话,耳光是想打多少打多少,把个老太太打得像个孩子样嚎啕大哭。用扫帚苗抽打老太太的头发,号称打麻刀,那白发卷入扫帚苗,她就用力拉下,最后那扫帚苗上卷了一大把有血丝的头发。

    对付老头,她吃枣的枣核,放在地上踩,踩得黑了,再拣起来扔到老头的茶杯里,命令老头喝,老头说:我过会儿再喝。不行,立刻就喝。那老头就立刻喝下。还有个小个子女老师,年纪最大,个子很小,她就总是拉着老太太头发,用力拉,朝上拉,说是帮老太太长点个儿,那老太太就捂着头大哭,嚎叫声像个鬼。那天我们人多,她就又出个主意,捅马蜂窝。那间装滿破桌椅的小屋,左手里面墙角上有个土蜂窝,她叫出所有牛鬼蛇神老师,一人发一个保护头脸的工具,有的是畚箕,有的是纸篓,右手则一个人发了一把长把儿的扫帚,武装起来之后,打开房门,让牛鬼蛇神老师爬上破桌椅山,深一脚、浅一脚的全部到位之后,那小黄毛说:冲啊!可牛鬼两脚插在桌椅板凳的乱腿之间,动弹不得,那小黄毛就向那土蜂窝扔砖头,土蜂受到惊扰,成团的飞岀,直扑到牛鬼蛇神身上乱蜇一气。这土蜂不比马蜂,马蜂要蜇会动的东西,蜇一下就飞走,寻找下一个动的目标,你不动就不蜇你。土蜂是一窝蜂扑上来,找准一个目标,来来回回的猛蜇一个点。就连我们这些捅了多年马蜂窝的老手,也是轻易不敢去捅这土蜂窝,历史上是每捅一次就吃一次亏,最多的一次被蜇了几百钩子,别说他们这帮老弱残兵了,跑又跑不了,打又打不着,小黄毛此时又关了房门,大喊不许撤退,那几只牛鬼蛇神此时只是捂定脸面眼晴,任土蜂狂蜇一气。此时能听到老太太们的嘤嘤哭泣,声细而小,我当时觉得,单就哭声而论,老太太和小姑娘区别不大。但那场景惨不忍睹,我又发誓再也不来了。

    可第二年我又去了,那天是七一届升中学,这是对居民户口的学生而言。而大批的农民同学却不想再上这劳什子学了,他们认为回生产队劳动比上学强,连居民都得下乡,他们学个什么劲儿啊!那就回农业社,今天回队,明天就下地,就挣工分。但这以前的学不能白上,因为这几年学上的不容易啊!受了老师多少欺负、多少挤兑啊!对号入坐不可能了,就让这些牛鬼蛇神老师当代表吧,打他们几顿出出气,即为自己,也为国家,谁让他们反革命来了。他们已经打了两天,我早就知道,我第三天才去。一到学校,他们就直奔牛棚找人,找以前没打过的,这时清理阶级队伍,牛鬼也有所扩编,有年青一点的,那也比我岁数大。我的老师是女的,也年青,但她不是牛鬼蛇神,她在谈恋爱,就和我们班隔壁的男老师。

    这些人找到自己中意的牛鬼蛇神,就带到一个地方暴打,能听到啪啪的打人声,也能听到哀告声,也能听到哭叫声,这农民同学有个特色,年龄较大,有的上学时就比一般人大,有的连年的蹲班,那上学时真是受尽了屈辱,多少次暗下决心要报仇。明天就不是学生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可牛鬼蛇神许多是代人受过,无端遭此毒打,心中感到冤枉。可此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暴风骤雨,除了抱头忍耐,你敢怎的?真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啊!看了半天的暴打牛鬼,我又发誓我再也不来了!

    如今为了下乡拿这毕业证,我就又一次回到这小学,直奔中院校长室。校长室这排房子隔开了中院和北院,北院就是这学校的北大殿,东西配殿。南面这排房子,就是校长室这排房子,这是一排长长的旧房,青砖青瓦,不知建于何时,估计也属早年的庙产。这房的西侧是一间教室,教室东面是总务办公室,管总务的是个姓苏的老头,半寸多长的白发,戴了白框的眼镜,穿了旧制服,并且戴了套袖,这让我觉得就是总务老师的样子,电影里的总务也是这般模样,总务室的隔壁,就是校长室。这排房子的门都是向南开,每个房门前都有几级台阶,校长室在最东头,门前也有几级台阶,显得突兀。校长室东面几米外,也就是路对面,就是那牛棚和有土蜂窝的储藏室,现在还是,牛掤里有牛鬼蛇神。

    我到时,校长室门前拥滿了人,院子里也有好多人,我想起我们这一届共有五个班,分上了三个中学,现在分配,要下乡,自然都来取这毕业证,人就多了。大抵都认识,不是同学,就是朋友,大家打着招呼,走动聊天。那毕业证倒是发得很快,一会儿功夫,人就少了,只是校长室里还有一些人,有些个糟杂,我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想等一会儿,等那些人走光了,再到校长室取我的毕业证。

    这时我就看到两个人走过来,确切地说是经过我面前,两个老人,一男一女,男的姓陈,女的姓张,是这学校里最老的两个老师,我一开始上学的时候,他们两人就是最老的老师,现在还是,没有比他们更老的老师。据我所知,从文革一开始,他们就是牛鬼蛇神,三年多了,他们还在这牛掤里,不知要住到哪年哪月?因为他们是历史反革命,万劫不复的罪名。

    那男的姓陈的老师,据说年青时在日本留学,抗战后就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官。这种人小孩儿都熟悉,电影里、小人书里都有,是帮日本鬼子打中国人的,有胖有瘦,称日本人为太君。日本人投降,他们也就失业,成了汉奸,国民党和汉奸有大仇,所以大杀一气,全国人民抽汉奸、打汉奸。但国民党败走台湾之后,打汉奸的事也就淡了,共产党和汉奸没有直接的仇恨,黑五类里边也没有汉奸。一般讲的历史反革命指的都是国民党。要是纯汉奸,没有再在国府里任职,那就成了普通老百姓,和大清、北洋的遗老一样,没人特意的收拾你。但现在是文革时期,不论秧子,一律牛鬼蛇神。这陈老师在这小学已呆了多年,多才多艺。我哥说那时他教体育、美术,后来还教过音乐,早年老师少,人人连踢带打的教好几科,最好处在于学生喜欢他,一天到晚陈老师叫得山响。

    他做了多年老师,也就忘了那八格牙路的日本话,倒是我们一天到晚滿校园的说这电影里学来的日语,不准确,我就一直以为八路是八格牙路的简称。我和陈老师学的是自然,鸟能飞、鱼能游,为什么?印像最深的一课,是蛔虫,我记得清楚是因为学了以后我复习过,复习以后又考试,就考这蛔虫。

    陈老师,又黑又瘦,分头,两腮收紧,一对鼠牙,多才多艺,招人喜爱。我下乡几年后,回京探亲,四和尚和我大谈特谈陈老师,我问:是日本翻译官吗?他说:就是他,现在教我们踢足球。四和尚是我们院小孩,比我小十岁。

    那女的老师姓张,不到一米五的身高,一头白发,一口川音。她真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因为她是国民党,是真正反党反人民的国民党干部。她在国府时期曾任过朱家骅的秘书,而朱家骅是战犯,毛主席点了名的战犯,要她做秘书,就这个不足一米五的小老太太,嘴里都是抓壮丁的口音?而且这么多年.只教两门课,一门地理,一门珠算,还有一门是大字,就是毛笔字,现在叫书法。

    这些课我是统统不喜欢。音先就是珠算课要额外带一把算盘,大不方便,像我这种上学放学不知道要遇上什么突发情况的人,大不方便。那算盘珠子掉一个少一个,掉不了几个就会被我妈发现,产生后果。还有毛笔字,要带笔砚墨,想起中国人用此方法几千年,就觉不是聪明之举。我又有个咬笔尖的毛病,平日里铅笔钢笔倒也罢了,赶上毛笔,又黑又臭墨水又多,总搞得黑眉乌嘴,不可收拾,回家要洗半天。地理也不喜欢,上地理课时,我脸朝后坐着,不知惹了什么祸,全班哄堂大笑。小张老太太让我站起来,用手指着我鼻子,用四川话骂了我好半天,那会儿我觉得她倒挺像国民党的。她的课我一门也没学好,地理后来还让我吃了大亏,此是后话。

    此时这二位老人就走在了我的面前,我下意识站起来,叫陈老师,张老师,还是我过去用了多年的言不由衷的声调。二位竟然站住了,有些惊愕的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怔了一会儿,二人又低头慢慢向牛棚走去。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想着那两张形容枯槁的脸,绝望的眼神,一身篮篓,就如荒原上的两撮枯草,了无生机的自生自灭。觉得这老师也就是当不得,我可不要这他妈的桃李滿天下,都是扯淡。

    此时校长室人已少了,我走上台阶,进到里面,没说什么废话就领到了毕业证,走出屋子,走下台阶,我就打开毕业证想看一看,就听有人在耳边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一看,是班长,这在我心中是个最不吉的人。

    我说:我取我的毕业证。

    她说:你也毕业了?要不是这文化大革命,你一定是毕不了业。

    我说:你才毕不了业,我功课比你强,我不光毕业了,还要分配了。

    她说:不就是下乡吗?我刚才碰上老孟了,他不下乡,他去他爸爸的三线工厂,你是不是也去你爸爸的三线工厂啊?

    我恼火极了,我说:你去你爸爸的三线工厂吧,守着你爸,有人揍你。她明知我爸爸在劳改单位,为这事她挤兑我好几年了,如今几年没见,又要分手了,她还提这事儿,真没劲呐!我懒得理她,就打开毕业证唸道:大爷我在本校学业期滿,成绩及格准予毕业此证,校长签名。唸完后我说:还挺跩的,要不是我,别人还不一定会唸呢?

    她说:我着你还挺跩的,说后就管自走了。我松口气,想着今后再不会遇到她,心上是一阵轻松。

    我一个人来到北院,这北院即是原来这大庙的正院,也是我最熟悉最喜欢的院子。我上学第一天就在这院里排队集合,走进教室。我是一班,我们一班的教室就是北大殿,隔壁是三班。三年级时到镇南的娘娘庙上学,也是一班和三班在北大殿上课,四年级回到本校,回到这个院子,我还是在北大殿上课。我喜欢看东西山墙的檐上那两排神兽,龙头带角,最前面一只有半人高大,风吹日晒雨淋,发黑色,由院子里仰头看上去,很是威严。尤其是西擔最前面那只,有时融在夕阳里,昂着头,张着口,像是呼唤什么。后来我升五年级就到中院去了,我走了以后一年,修缮北大殿时就拆去了那神兽,全部都拆了。现在望那西檐,一片都是光秃秃的。据说那神兽是龙王的兄弟,也是龙,平日最喜餐风饮露,天帝就命他守护屋顶,它忠于职守,不知就守护了多少年。

    有了毕业证,就可以迁户口、领棉衣,然后这下乡就变成了真事。那天拿了毕业证、户口本到学校,比想像的还要简单,看一下毕业证,登记在一个表格上,取过户口本,扯下属于你的一页,然后把户口本,毕业证都还给你,你就没有了北京的户口,将来要费多少力气受多少屈辱再重新得到这一页户口,此时全然不知。就如前年我的两只狗,三只猫被送去阉掉之后,先是睡了一会儿,然后舔舔伤口,它们并不知人对他们搞了什么鬼,也不知这行为将导致什么后果。它们还舔了伤口,而我只拿到了一张条子。

    上面有个章子,凭此可领棉衣,共三件,棉祆、棉裤、棉大衣。我以前从来都是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是领东西,不要钱,心里真是高兴极了,真是参加革命了?这领导想的真是周到啊,昨天我宗大爷还给我讲了好多东北苦寒的故事,结论是最要紧的是得活着,活着就得别冻着,穿暖和了。我还想我得穿什么才能暖和呢?现在有了,领导发棉衣,都是我用得着的,暂新、厚实、且还好歹呈黄绿色。这颜色就关乎和军队的关系,也就表达了领导的信任,要发黑色的,意思就两样了。

    几年后知道,这棉衣也是要钱的,是赊给我们,将来要还的,但现在不能告诉我们,要等到下乡之后,木已成舟,再摁胡芦扣籽。谁还能因此不下乡?谁又敢赖帐不还呢?这叫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户口没了,换了三件棉衣,像是卖了壮丁。好在人多奔走相告,同去同去,上山播擒虎易的道理即在这里。连天价的好言好语,说的我是真不好意思,我是什么知青啊?我也没有知识啊!就算大伙都没知识,那人家有理想有激情啊!我是猴戴胡子一出没有啊!此时是真应了那句话,火大没湿柴,革命洪流卷走了我,我只能不知不觉的载沉载浮。

    该托运行李了,到学校,行李分成三堆,有管事的查了花名策,发得我一个纸牌,上写一个二字。我看了后抬头问:二放哪啊?说:放最大堆上。这时牙包子来了,说你准是二,对不对?我把牌子给他看了,他说:我就知道你得是二,来吧,我帮你弄,把行李扔在大堆上,就没事了。我问还有几啊?牙包子说有后字,还有一个工字。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那都插着牌子画着圈儿呢!我走过去看了看,果然有不同的圈儿,里边的行李写了后,但没几个,我看了之后心里明白这用意,这所谓后,即是一帮积极革命的红卫兵,或是会在发言稿里引用什么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或是什么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余的一干人等,但尚属爪牙之辈,看那工字号地域,行李却只有一件,赫然是根红苗正的时代英雄,全校仅此一份,旁人俱是望洋兴叹。我想这毕业分配,向来要区别对待,那这上山下乡,自然也是要分三六九等。别说出身不好,就是全是出身好的,有了便宜,也是要重在政治表现。只是哥们儿这一把赌的好像大了点。

    我哥上班已是好几年,除了干活三班倒之外,就是挣钱不够花。此时见我义无返顾的远去他乡,不知如何表达这患难兄弟之情,正好他好朋友的弟弟也要下乡,一个地方,二位期望我俩下乡能互相照顾,决定请我们两个要远走的兄弟吃个饭。

    于是就来到这王府井的翠华楼,就是吃个饭,没有三陪,连氿都没有。点几个菜,说说初相识的话,做哥的碎嘴叮咛,也吃着。吃到一半,来了两名警察,让我们别吃了,跟他们走一趟!我们问:去哪儿啊?甭废话,到了就知道了。这太像电影了,那去吧,就来到了王府开派出所,坐在厅里,两面有监室,里面关了带了手铐的年青人,看见我们很兴奋,一起向我们要烟抽。

    这时进来三个警察,把我哥和他们哥俩带走,分别审问。这时只有我一人在厅里坐着,那关着的哥俩还是要烟,我没有烟,和我哥出来我哪敢带烟,他问我是不是出货炸了,我说是吃饭炸了,他不明白。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出来了,警察也来了,训话说:别以为有钱就可以吃吃喝喝,这是北京。我由此憎恶北京,我想像可能乡下有钱就可以吃吃喝喝。

    最后几天,办了一些公事,所谓公事就是周围有一些有茬的,不服的孩子,此时集中处理一下,该打的打,该吓的吓,免得走了之后有人翻天。我弟不太支持,他总是讲他有办法,不用我们来这套。而后的几天,白天就是在游泳池里混,晚上就到三楼聊天、抽烟、看风景,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这天就到了最后的一天,白天游了一天,晚上又到三楼聊到半夜,后来我说:散了罢,明儿咱们还下乡呢!

    今天要下乡,坚决不要家里人送。说我妈小题大做,还送送,送什么啊?能不去吗?即然非得去,就不用送。我哥我管不了,他要去就去罢,我从家里出来,走到学校门口,忽听有人大笑,吓我一跳,我一看是奎子,大奎子,认识,是朋友家亲戚,也是本地第一大傻子,比我大几岁,原来挺好,后来得了脑炎,有了后遗症,才变成傻子,休了学,在家能干活。这地方的领导天才我不认识,这儿的傻子我都认识。此时我见他在这儿放声大笑,我问他怎么了?奎子,他说:走了,都他妈走了,走吧,滚吧,滾蛋吧。我看人挺多挺乱,我说奎子快回家吧,回头有人欺负你。他在那还一味叨唠。

    我就进到学校里,有如节日,锣鼓喧天,披红挂彩,大嗽叭里一遍一遍播送着毛主席关于知青上山下乡的最新指示。我想我什么都做了,剩下要落实的就是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我们去。照样是有领导说废话,然后就上了几辆大客车,校里校外都听到有嘤嘤哭声,无人在意。车行无事,一直就到了永定门火车站,这儿人多,人山人海,没有下脚的地方,母叫子来儿喊娘,一片的嘈杂声响。

    我哥先到了,找到我,照了两张相,然后就站了说话,哥此时亦不到二十一岁,却是难兄难弟生别离,有些老婆心切,却又不想太面,想叮咛几句又想激励几句,却是都不到位,最后就是枯站着。但我已是深明其义,他想让我好好的,别和他学,其实我懂,什么叫好好的?入党做官吗?要不就是别惹事,老实点。

    又站了一会儿,牙包子找我上车,我就上车了,在车上看着哥,就觉得我倒是该嘱咐他几句,他已被抓过两次,都是为了莫名其妙的出身,我觉得他的处境比我凶险。

    此时火车已不再等那四点零八分,呜的一下鸣笛,只听轰的一声,车上车下哭声震天,吓我一跳。后来有老人和我说,生民大哭之象,是要伤阴骘,遭天遣的。火车在哭声中徐徐开动,开出车站,哭声渐远。

    车上的小子们眼泪没擦干,大叫先给我点上烟。没到丰台就海聊起来,只是见有女孩儿还兀自用手绢抹着眼睛,我心想,怪不得我妈老想有个女儿,这女儿就是恋家。但我妈生了五个儿子,就是不生女儿,算她倒霉。

    这一众的男女,就此长身去了江湖。

    第二章

    火车就这样无情无耻的开了,初时我也有些心绪不宁,想着好不容易长大了,却落得个远去他乡。想想我妈无奈的样子,是有些可怜。兄弟又是如我一样的不听她的话,每天下班,还未到家,即已有人追着告状。都是我们一天在外惹得祸,她没办法,只能给人道欠,说些好话,回家后也不能把我们怎样。后来渐渐长大,对告状人打击报复,也就没人敢轻易告状了。可是后来让我妈着急的事都是政治上的大事,这些事我们知道,但是无能为力,因为这是世道。现在我走了,远去他乡了,身在江湖了,更加的身不由己了,别说我妈,我自己怎么活还不知道呢?往好了说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往坏了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全校来了一百多人,一个车厢肯定是装不下,有一些人就被安排在了别的车厢。但是,凡是二货都在一个车厢,什么是二?就是二队,也叫二连,是原农场二级编制时的番号。现在改兵团了,团里领导都换成了现役军人,有领章帽徽的军人,他们一来,喜欢三级编制,连上有营,营上有团,这样更像军队,官当着也比较过瘾。二来呢,原来的农场干部要安置,有了营级,可以消化好多人,现在我们是二连,弄不清楚就是二货,后来编入二营,从营上说,还是二货,还是这些人。

    但是现在,他们就是一群懵懂的二货少年,他们有男有女,他们在聊天睡觉吃东西,所吃的东西,有的是从家中带出来的,有的人就吃着面包。这面包是组织上发得干粮,每人十五个,有的是几个人的面包装在一起,大大的一网兜。

    我还是和牙包子几个人坐在一起瞎聊,边上是女生,但相互并不说话,紧靠着我们座位的是牛二他们几位。牛二不叫牛二,他叫智民,自称牛二。后来这习惯传染了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自称牛二。此时我们初相识,各聊各的,骂人话怎么免得了。这时就来了一个老头制止我们,一下就把这些日子的不痛快刺激起来,这老头是个工人,去年组织工宣队攻进了清华大学,在清华大学搞了一阵子工宣工作,就以为懂了教育,从清华大学撤岀后就被派往我们学校工宣队,他以为清华大学的教育他都取得了胜利,这中学的工宣队对他是大才小用。其实他就是童工出身,只认识几个字,就靠着早起到车间打扫卫生,向领导积极反咉一些工人的言论和表现入了党,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组织上对你们太客气了!到中学后,这学生好多都是工厂子弟,也认识他,对他尊重有加,惯坏了他。从此背手走路,不背手不走路。进校三天即找我谈话,一上来就提出身,就用我妈我哥威胁我,我有顾虑,一言不发,回家向我哥打听这人,我弟在边上听到,一连揍了他儿子好几顿。

    他现在站在我们面前,他是犯傻,他奉命送我们到兵团,同行的还有军宣队一个指导员,是个现役军人,此时早和兵团来接人的军人一起去讲军队的战斗故事去了。他搞不懂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变化,学生的身份变化了,他算什么东西?他说不许骂人,我们一听,这还是拿我们当学生啊!他还以为这是学校啊!我们此时连户口都迁了。马上有人大声开骂,牛二问他是谁?干什么来了?牛二说:我们大家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是干吗的?

    他说他是来送我们下乡的。牛二坏透,接口说:谁他妈用你押送啊?一下子,不待他回话,所有的人一律破口大骂,骂得他不敢抬头,他不明白怎么一天学生就变成了这样,连女生都不看他一眼。其实大家和我一样,一肚子火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先骂这个和我们的学生身份一起失效的工宣队老头儿一顿再说。

    老头儿让我们骂糊涂了,就向车厢一头走去,推开门进入了另一节车厢,而这节车厢不知是哪个学校的人?看到他劈头就骂,问他是不是要偷知青的东西?说时连推带搡,又把他推岀车厢,并且威胁说再来就把他扔下车去。他再回到我们车厢,四处骂声又起,可怜这工宣老头儿,平日里耀武扬威,讨了这件差事,以为占了便宜,向好多人家做了好多保证,哪知还没出关,就成了过街老鼠。

    等到大家看清了工宣队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们才开始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不是学生了,他们回不去了。但他们也不是知青,他们知道他们最终会成为知青,但是现在不是,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没有人能再和他们说这不许那不许,那就是什么都许,什么都可以干,起码这两天里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黄昏时到了山海关,从火车上可以看到夕阳中的城楼,却是昏濛濛的。这山海关我在我爸的影集中看到过,后来这影集抄家时被抄走了,再没有还回来,去讨时,专案组说:可能烧了,反正里面全是坏人,烧就烧了。

    我现在才知道,这二货里的坏蛋比我坏多了。有几个是从外校调来的,刚来没几天就下乡,开始不知道什么意思。现在知道了,他们都是黄埔生,也就是刚从学习班毕业的人,学习班的全名是流氓小偷学习班,其实就是同意下乡,就不再移送司法,即往不咎了。这样的朋友我也有,他们管学习班叫黄埔军校,自己是第几期的自己知道,外人算不清他们的帐。

    过了山海关,天色渐渐的暗下来,这些人已吃过些东西,各自看着车窗外面,倒是安静下来。这是离家的第一个黑夜,以后这种不见家人的夜晚不知将有多少?牛二也是在看车窗,看着想着,过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我不爱干活!接话茬的有好几个人,其中也有我,异口同声的说:我也是!牛二又说:我就是好吃懒做,好多年前,我爸妈和我们老师都说我这人麻烦少不了,就因为好吃懒做!说完就问我,问我是不是也是好吃懒做。

    我其实脑子里并不是很清楚我是不是也好吃懒做,只是觉得我该和他保持一致,因为我们今天才一致推翻了工宣队的领导,赶走了那个傻X师傅。我觉得我们是一伙的,或者说我们将来能成为一伙,那现在就应该保持一致,我说我当然不喜欢干活,当然好吃懒做。这时老砸也特别赞同,他说他要不是因为好吃懒做根本进不了学习班,等到进了学习班,天天审讯,审来审去,审到最后,结论就是好吃懒做。我们听了都有点不信,没听说好吃懒做就得进学习班啊?后来知道,他总是吃人家东西,才明白我们之间的区别,于是哄他,让他早点睡,省得一会儿又吃人家东西。他还不去,他说他是旦辞爷娘去,暮宿黑山头,有点想家。况且白天赶走老师傅,感到是解脱了锁链,他说这师傅没少找他谈话,水平极差且自高自大,老说路线是个铜,还不认帐!今天要是那车厢的学生打丫一顿就好了!叫丫的路线是个铜,叫Y的有冤无处申。

    大家伙儿聊着聊着,就聊起了红卫兵,互相问当过红卫兵么?没有,就他妈我这样的,复课一开始,就惹祸,处分,最后进了黄埔。黄埔毕业生哪当红卫兵去啊?老砸这样说。

    我说我也没当过,我是天生的原因,出身不好,红卫兵是革命派,我是革命对像。牛二说别说了,肯定都不是,现在这红卫兵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不让当,自已组织一个红卫兵,现在没了。现在的红卫兵,都是学校老师组织的,想当红卫兵,就得拍老师马屁。我们老师那操行的,拍我马屁我都踢丫的,可是咱们下乡了,他们的红卫兵没有了,咱们就成了毛主席的红卫兵了。下乡谁知道谁啊?

    我听了这话,心里是特别佩服牛二,这句话太重要了,我觉得这话我说不出来,我不敢说。可是我相信我比牛二更有感觉,更懂得这句话的份量,更清楚地知道这句话的威力。

    我从此放下心来,我知道如何应对扑面而来的一切人,一切事物,因为我对自己有了定位。我和牛二、老砸、牙包子,还有同来的一些朋友,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毛主席派我们来的,毛主席说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我们去,这就有了靠山,有了底气了。

    我想着,我把这一切都串联起来之后,我觉得力量大极了,爱谁谁了!从来的老师啊,领导啊,靠的就是骗你、吓你,最后才露出毒牙,而到了这时,还是不知谁胜谁败,除非你栽了觔斗被人逮到。现在是我们紧跟毛主席,是我们代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不是第一批上山下乡的人,我们从小就和农村打交道,我们了解农村,我们不会天真的把农村想象成一泓清水,静静的等着我们这些彩色长尾的金鱼来他妈的鱼戏莲叶东。

    车行至半夜时,来到沈阳,不知这一列车下乡的人有多大的价值?站台上敲锣打鼓,彩旗飘飘,一队队,一排排站滿了站台的女学生跳着舞。有人高喊着口号,墙上、柱子上贴着标语,有讲欢迎的,也有讲欢送的。也有背诵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离车最近的是送热水的,两三个人拥定一只白色搪瓷大捅,用舀子盛了热水向从车窗里伸出的水杯中加水。

    车厢里断水了,渴了的人纷纷持着水杯讨水,老砸似乎也渴了,也拿了一个水杯伸岀手去讨水,可是当那加水的妇女用舀子给他加滿水后,他却把水从上边倒在了那女人头上。那女人被浇,即刻扔了舀子,弯腰用两手去抹头上的水,口里用沈阳话大骂。而老砸就关上了车窗,把脸贴在玻璃上,呲牙笑着,车外的人们,只能看到一付呲着的牙和一个扁扁的鼻子。火车就开走了,后来我问他干吗这样?他说等的时间长了,手有点累了,也生气了。我是觉得他黄埔没毕业。

    牙包子这人是只管吃的,此时已将我二人所有吃食收拾好,且作了如何吃,吃多少的计划。我原本没有行李,此时看到一个大包,我立刻感到紧张,问他是什么?他讲是面包,是组织上发给我们的干粮,但是我们一直在吃家里带来的食品,这面包就一个没动,现在集中在一个包,自然就显得大一些,我说这面包是最次的一种圆面包,根本不能吃,留着没用、这么大一包,谁来背啊?扔到火车下面去!牙包子登时和我翻脸,说这他妈是下乡,你以为春游啊,忍一顿到家了。明儿到了地方,不定有没有白面吃呢?跟你丫说:我姐她们在陕西,吃面包啊?棒子面儿都没大口吃过。我大姐积极,写信都不说,是我二姐说的,我二姐老要吃的,我妈都是偷偷给她寄,都不能让人知道。你还没到地方呢,你懂个屁!

    我想起他们家是上山下乡的名人,那年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她妈就大张旗鼓的把他的大姐二姐一下都送去了陕西插队。为此北京日报登了一版,我心学校学了好一阵子他那英雄母亲,惹得好多邻里忌妒,另一家已有三个子女下乡,却无人喝彩,就这世道!可牙包子却要因这荣誉必定得下乡,就是我们全都分在北京,他丫也得下乡,因为他妈的英雄行为已将他全家卖给了上山下乡。

    这曾使他纠结了好长时间,他怕我们分在北京,他却还得为了家族的荣誉远走他乡,那就与我们是大大的分手了。直到得到消息说六九届上山下乡连锅端,可把他给高兴坏了,他和我们的关系,和我们的感情是一日千里,在他看来.,这连锅端就是为他设计的分配政策,他常说:毛主席说要来一个动员,到了六九届,就是来一个包圆。所以我们都是为了陪他才下乡的。我们为了陪他,他为了家族的荣誉,我们就连锅端的成了这车厢中的二货。

    他在前些日子自己心里纠结上山下乡的问题时,仔细研究了上山下乡,看了他两个姐姐所有的陕西来信。大姐的信都是革命,二姐的信全是叫苦,他明白他得信二姐的,二姐说的是真话。可他也想有大姐的成就,因为大姐半年就入党了。但是权衡之下,他选了一条最实在的路,吃饱吃好是重中之重。我后来一直怀疑这是他的所谓选择,我更相信另一种来源,遗传。

    牙包子骂了我,说我是又懒又馋又坏,他好长时间没这样说我了,就是因为这阵子忙下乡,他认为都是在帮他,但帮他也不能不珍惜吃的!这事儿理论上我也同意,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变得太过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每日研究吃的,寻觅吃的,看上去就如一只土豚。当然他不光为自已,也为我,也为大家,都要吃饱吃好。因为我们都是为了陪伴他而下乡的。

    但我此时还是有气,在一个车站,车停下来,我看到有小学生在跳舞欢迎我们,我就一个接一个的往小学生队列里扔面包,小学生抢面包,队列乱做一团,人人喊好之时,牙包子真和我急了。他从大包里拿出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他觉得我这人靠不住,将来一定会毁了他。他不想再理我,我也就收殓了一些。

    火车却不会因为我们不说话就不开了。当我们再醒的时候,有广播说快到了,车窗外面黑黑的,似乎已是好久没有到过大站了。又过了些时,车停下了,说到站了,要下车了。别的车厢不知道,但这一车厢的二货,不分男女,都一言不发的瞪着惊恐的眼睛,拿了自己的行李,呆站着,想着有人来引导他们,来把他们带走,带到那个叫二的地方去。师傅一直没有露面,他是彻底的消逝在历史中了。

    终于来了人,随着来人,大家鱼贯走下车来。凌晨时分,天还是没有亮,空气湿湿的,凉凉的,感觉中,这就是一个新的地方,而北京此时已是在模糊的记忆中,让人觉得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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