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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sheng Yu Laishi
Jinsheng Yu La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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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sheng Yu La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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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is ebook

一个不受欢迎的生命——江欣泉,出生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孤独、不幸和死亡充斥了他的童年和少年。

经过努力,江欣泉考入大学。初恋来势凶猛,却惨遭失败。韩冬梅的出现抚慰了他的痛楚。

田季筝也考上大学,来到表哥江欣泉的身边。她伤心地发现表哥已有女友。

江欣泉当家教挣钱,以帮助家境贫寒的韩冬梅。他意外地收到学生黎小倩的情书,只好放弃家教。

无意间,江欣泉看到同窗好友赵云龙与韩冬梅约会。他怒火中烧,与赵云龙大打出手,两人立下了今生的君子协定。

田季筝为逃避感情的挫败,毕业后远走天涯。耿立雄对她一见钟情。两人婚后去美国定居。

正当江欣泉失意彷徨之际,黎小倩突然出现。他们结婚后移民加拿大。黎小倩怀上二胎,

Language中文
Release dateJun 7, 2017
ISBN9781683720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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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insheng Yu Laishi - Qun Shan

    今生与来世

    群山 著

    DIXIE W PUBLISHING CORPORATION   U.S.A.

    美国南方出版社

    作者简介

    群山:生于中国山东省,十多岁迁至黑龙江省。毕业于哈尔滨工程大学,通讯与电子工程学士。自小喜欢文学,爱好诗歌和音乐,曾在报刊上发表多首自由诗。在大庆油田工作十年,任高级电气工程师。在海外石油服务六年,目睹了非洲人民的苦难生活,经历了非洲恐怖的战争,抒写了大量诗词,五十首被收录于内部期刊。二〇〇五年移居加拿大,一直从事石油钻井导向技术的研发,现任公司开发部经理。

    平 凡 的 树

    (代序)

    二〇一三年春,我内心压抑,情绪低落,只想逃出城市,远离喧嚣。于是,我驱车来到班芙的瞭望坡,在僻静处闲步,看到一张黄色长木椅,就坐下居高望远。

    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鸟儿欢歌,树叶纹丝不动,远山的轮廓就像画家笔下的杰作,天空透明得恰如玻璃,成片的树木组成绿海,河水绘出缠绕的曲线,就像新手驾船驶过后的余波,高速公路上仿佛玩具赛车在穿行,大雁在云端自由地翱翔……

    忽然,一位老者飘然而至,银白的长胡须好似一面瀑布,慈祥的面孔略带微笑,和蔼可亲的相貌似曾相识,让人感觉亲切和友善。

    老者:孩子,你好像不开心。

    我:老先生,我今天发现猫丢了;昨天跑步崴了脚;前天拔了大牙;大前天车追尾;四天前被老板训斥后扣了奖金;五天前信用卡被刷;六天前家里被盗;一周前的巨额投资打了水漂。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吗?

    老者:好像没有了,你真可怜!

    我:你也有不幸吗?

    老者:没有。我是千万富翁,名车豪宅无数,妻妾成群,子孙满堂,高朋满座,出门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我曾是公司总裁,呼风唤雨,地动山摇,令竞争对手闻风丧胆。

    我:真让人羡慕!

    老者:我只缺一样东西。

    我:什么?

    老者:光阴!

    我:噢,请问您——

    老者:我一百四十多岁了。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老的吗?

    我:好像没有了,您真长寿!

    老者:哎!这辈子,我只有一个最大的遗憾。

    我:是什么?

    老者:我先不说。孩子,你感到孤独吗?

    我:孤独!

    老者:你觉得空虚吗?

    我:空虚!

    老者:你得重病了吗?

    我:您怎么这样问?我没得呀。

    老者:即使得了重病,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一件事。

    我:……

    老者:你有梦想吗?

    我:当然有。二十年前,我就有个美梦,写一部惊世骇俗的名著。

    老者:你和我竟然做着同样的美梦。你为什么想摆弄文字?

    我:文字具有穿透力,能超越时空,滋润干枯的心田,宽慰迷茫的灵魂。文字是文明的基石,人的精神和意志能在文字中永生。

    老者:妙!

    我:可惜,我没有驾驭文字的能力。

    老者:何以见得?

    我:我学工程,写程序代码。我没受过写作训练,也没正式发表过文学作品,估计序言都没人愿为我写。

    老者:你有什么爱好?

    我:我酷爱诗词,谱写歌曲,喜欢运动,痴迷爬山。

    老者:爬山?

    我:我是专业登山者,经常组织别人爬山。

    老者:你第一次爬山感觉如何?

    我:那时我好担心没有那个能力。拔高一千米,累了个半死。

    老者:你登顶了吗?

    我:当然!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老者:看,你能力超群。写作是另一座山,你爬上去,二十年前的梦也就圆了。

    我:啊?这——

    老者:你万事俱备,只差勇气,文字就是思想和智慧的代码。难道你要等到像我这样老才动笔吗?

    我:可我写什么?

    老者:你熟悉什么?

    我:出生的故乡,走过的地方,还有亲人、朋友、同学、同事、恋人,嘻嘻。

    老者:真实的生活是最好的素材。

    我:可我很平凡,就像山坡下的一棵树。

    老者:树并不平凡,它经历了严寒酷暑的考验,病菌害虫的侵蚀,雨雪风霜的袭击,却依然顽强地存在,从孱弱的幼苗长成参天大树。

    我:老先生提醒了我。其实,我从小就与众不同,很像这棵碗口粗的树,树龄估计也是四十多岁。

    老者:只要你潜心去做一件事,一定有收获。五年中,你不会感到孤独,五年后,你不会再空虚。你不要去想写出惊人之作,引起轰动,你可以这样努力,留给读者去检验结果。写作枯燥乏味,艰苦程度非常人所能忍受,需要恒心和毅力,克服诸多困难。你要成为书中的角色,与他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经历大起大落的人生,面对撕心裂肺的灾难,你有时流泪,有时开心,你会尝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卡壳时请记住,你仍然有一位忠实的读者。

    我:谁?

    老者:你自己。

    我:嗯!咦?你还没说那个最大的遗憾。

    老者安详地望着我,笑眯眯的眼睛里透露着信任和释然……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吓了我一大跳。我环顾四周,竟然空无一人,老者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接起电话:好消息!猫找到了,拍片显示你的脚没骨折;牙床没萎缩可种牙;保险公司全额支付车损;老板补发了奖金;信用卡被刷的钱追回;家里被盗的物品找回;有人要接我们的投资……

    这些往日会令人兴奋的事我已漠不关心,脑海里还萦绕着老者的形象和话语。我茫然四顾,看到椅背上写着:此椅乃最新科技成果,请放松地坐下,一位老者会与你对话,讲述他曾经的辉煌和梦想,会有一个真实的遗憾,只有你能帮助老者弥补遗憾,而那些辉煌和梦想都将成为泡影……只要你潜心去做一件事!

    …… 

    五年后,我又一次驾车来到班芙的瞭望坡,又看到那张黄色椅子,发现椅背上覆盖了一层黑字:亲爱的游客,这是愚人节的恶作剧,并没有真正的老者……

    然而,这决不是恶作剧,我看到老者,与他谈话,深受他的影响,才呕心沥血,奋笔疾书,七易其稿,精雕细刻,百万字长篇小说即将出版。椅背上的最后那句话没被覆盖,依然幡然醒目:只要你潜心去做一件事!

    忽然,飞来一只愉快的小鸟,翅膀上仿佛挂满世上所有的欢乐,蹦跳到椅子后就销声匿迹了。我好奇地绕到后面,猛然瞥见椅子背后刻着一行鸟爪大小的字:群山,那位老者就是你内心深处折射出的真正的自我

    第一部 缘起丧命星

    (1950-1980)

    1.01

    闪电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激光武器,把乌云撕开几道长蛇般的裂缝。每次闷雷剧烈的爆炸似乎都能把整个世界摧毁。狂风像一万头愤怒的疯牛在旷野里奔跑,把痛苦呻吟的树木连根拔起。骤雨捣毁了天和地的界限,恣意地制造着摧枯拉朽的惊涛骇浪。

    村子恐惧地躲在死一般的黑夜里,家家户户一片漆黑,只有江励川家的窗户上有些亮,屋里油灯跳跃的光把周围的一切映得忽明忽暗。

    屋中央放着红色接水的盆子,雨滴从大梁的缝隙间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跳入水盆,滴答滴答作响。偶尔看一眼水盆,像是土地中央张开了一个血盆大口。

    炕对面放着一张破旧的梳妆台,油灯光在梳妆台上的镜子里跳跃。透过镜子能看到江励川媳妇田惠娟半裸地躺在炕上,蜷曲着双腿不断地扭动,脸上挂满汗珠,左手攥碎了笤帚把,右手死死地抓住炕沿。接生婆天星娘用毛巾不停地擦拭惠娟额头和脸上的汗珠,语气坚定地重复着:往下用力,再用力。

    田惠娟的婆婆微驼后背,面无表情,左手捻着胸前的佛珠,右手拄着拐杖,两只裹足而成的三寸金莲小脚在地上挪来挪去,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传出新生儿尖锐的哭声,在陋室里激扬;窜出窗棂,在风雨中飘摇;跃入九霄,在天地间回荡。

    母亲虽然全身放松了,心里却充满了翻江倒海般的悲哀,泪水奔涌而出,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天星娘一边剪脐带一边兴奋地说:是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真招人稀罕!

    母亲转过脸望着天星娘手里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让我抱抱孩子吧。

    天星娘小心地把孩子递到母亲颤抖的手中说:抱吧,快好好亲亲他。

    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立刻就停止了嚎哭。母亲温柔地爱抚着孩子粉红色的肌肤,轻轻地唤着:我的儿啊,可怜的儿啊,你爸在家就好了,他怎么就偏偏不在呀。

    婆婆焦躁地走过来催促说:好了惠娟,时候到了,快把孩子给我!

    惠娟恐惧地盯着婆婆,紧搂着孩子不撒手。天星娘对婆婆说:大婶子,孩子是妈身上掉的肉。这么好的孩子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你怎么舍得啊?

    婆婆用拐棍使劲地捅了捅地说:天星娘,不是我心狠,实在没有那么多吃的供七张嘴。你看孩儿他爸饿得都瘦成猴了。我身边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饿死,谁来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啊?

    天星娘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低头不语。婆婆说的是实话,为了省下吃的给孩子,励川每天只吃两顿饭,每顿也只吃几小口。为了多挣工分,别人在地里每天干活八个小时,他却要干上十个小时。他和老妈因为这个孩子争吵过无数次。老妈不理解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儿子为什么非要这第四个孩子。巧的很,前天生产队长派他到百里外的育马场去买马,到现在他还没回来。

    婆婆走到炕边放下拐棍,开始从惠娟的怀里争夺孩子。孩子被惊得嚎啕大哭,惠娟满脸惊吓,把孩子搂得更紧。

    孩儿他娘,快把孩子给我!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只要你眼睛一闭,其它的都交给我。

    惠娟并没闭眼,而是恐慌地盯着婆婆说:你儿子不同意你这样做!

    这个家还没到他说了算的时候!婆婆的语气强硬。

    惠娟与婆婆僵持着,婆婆的口气软下来说:他娘,你想开点,看我生了七个也只剩下三个儿子,过得挺好。你已有三个孩子了,够你拉扯的,我们大人也要口饭填肚子啊!

    惠娟咬紧的嘴唇流出血滴,她妥协地松开双手绝望地看着婆婆。婆婆抱着嚎哭的孩子挪着小碎步走向屋中央的水盆。婆婆的每一步映在天星娘的眼里、踏在惠娟的心上,惊心动魄得让人难以呼吸。

    婆婆停在盆边望着开始溢水的盆子嘀咕:唉!这是什么日子、什么世道?作孽啊!你们这些短命鬼以后别来缠我。来我也不怕,我这把老骨头怕啥?孩儿没了,魂儿快跑,九泉到,轮回早……

    婆婆把孩子高举在水盆上,正要松手,一道雪亮刺眼的闪电照亮了整个世界,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粉红而蜷曲的幼体和一张痛苦扭曲而带血污的小脸,在婆婆的手上惊恐地颤抖、无助地哭泣。紧接着一声惊天霹雳,震得镜子里的灯光跟着上下窜动,油灯忽闪着几乎熄灭,刺啦响过后又逐渐亮起来。

    婆婆着实吃了一惊,急忙收回孩子,定了定神又缓慢地向前举起孩子。

    停下,快住手!天星娘呐喊着,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冲向水盆。婆婆仿佛没听见她的喊叫,放开手里的孩子。

    就在孩子的头皮浸入水面的一瞬间,天星娘一把抓住孩子,揽入怀里。她用布擦干孩子湿漉漉的头皮,摇晃着哭叫的孩子说:老婶子,不能淹死这孩子,这是条命啊!如果你们不要他,我带回去养。

    婆婆双眼麻木地盯着水盆,摇头叹气道:唉!这孩子命大,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她走到炕边捡起拐棍,蹒跚着艰难地走出屋门。

    在天星娘的抚慰下,孩子逐渐停止哭泣,慢慢地睡了。屋里静下来,只有天星娘哄孩子的声音和雨滴落入水盆的滴答声。

    老姐,把孩子交给我吧,只要大人饿不死,怎么也有孩子吃的。惠娟的神情彻底放松了,刚才心里的悲痛和挣扎也一哄而散。

    这孩子真敦实。大妹子,让我抱回家养吧。

    不行不行,你家从大斗到六斗有六个孩子了。你把孩子救下来,我已经感激不尽。惠娟哪里舍得亲生骨肉让别人带走,她着急地伸出双手。

    天星娘微笑着递过孩子。惠娟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生怕再被人抢走。她流着欢喜的热泪说:老姐,快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天星娘望着墙上的钟说:凌晨三点,是丑时。

    我儿的生日是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三日丑时,属猴。孩儿百天的时候我去找前街高瞎子占上一卦。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肯定好命。

    他不给家里添麻烦就算造化了。惠娟的脸上堆满灿烂的笑,手在孩子身上百般爱抚。

    突然,门吱扭一声被推开,江励川鲁莽地闯进来,湿发贴着头皮,满脸水珠气喘吁吁地问:孩子、孩子生了吗?

    生了个大胖小子。天星娘笑呵呵地说,向炕上努努嘴。

    励川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笑容。他眉飞色舞地说:猜我回来的路上看到什么啦。一颗雪亮的流星拖着长尾巴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我赶紧许愿生儿子,果然是儿子。我们老江家有后了,传宗接代有指望了。

    这话叫你说的,我们不是有老大欣丹了吗?惠娟嘟囔了一句。励川好像没听到,贪婪地望着孩子粉红的小脸,喜形于色。

    天星娘给惠娟掩掩被角说:大妹子快好好休息,我给孩子温点米汤喝。

    屋外传来几声悠扬的鸡鸣,如同有人吹响胜利的号角。惠娟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扭头看窗外,不知何时风消了、雨停了、天亮了。

    1.02

    盈水村大队坐落在胶东半岛上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丘陵地带。据村里老人讲,在很久以前,一个姓江的和一个姓田的来打猎,发现这里地势雅致、风景优美、土地肥沃、水分充盈,便喜欢上此地,安居乐业,开荒种地,娶妻纳妾,繁衍后代。把丰盈水土掐头去尾,择取盈水,就有了盈水村

    时至一九五八年,村里江姓五十六户,田姓五十二户。两大姓氏间一直处于相互对立、相互依靠、相互斗争和相互妥协的状态。村子几百年来没接纳杂姓,直到一年冬天来了个讨饭的瞎子,不慎在水井旁的冰面上滑倒,差点栽进井里,大腿严重受伤,本来就眼瞎,现又腿瘸,村人可怜他,就收留了他。瞎子说叫高觉远,被称为高瞎子。大家发现他算命出奇地准,十里八村的乡邻都来找他算,一时被奉为活神仙。高瞎子虽一辈子孤身一人,却活得悠然自得、清心淡泊。

    村里房屋呈东西走向盖成四排。每家主房的结构基本都是五间房一字排开,面南背北,正门居中,进门是厨房,卧室在两边,再往里是套间。房北有两米高的院墙,香椿树傍墙而生。房南的天井宽绰,左右厢房用作储藏室或杂物间。锄头、铁锹、扒犁、镰刀和土筐堆满厢房的角落。鸡窝鸭窝设在卧室窗户的底下。气味十足的猪窝建在天井的最南边,紧挨着厕所。土坷垃被砸碎成鸡蛋大小,堆放在厕所的角落,供蹲厕后擦屁股,用完了直接扔进茅坑。四方四正的天井中间是一条通向大门的主道,用巴掌大小的石块铺成。主道两边种石榴树、杏树或梨树。若南墙处足够大可种窜天杨、梧桐树或槐树。两扇对开的大门一般朝南开。大门外偏上镶着两个大铁环,右边铁环左转半圈滑上门闩可防止猪狗跑出大门,晚上睡前插上门里的门栓就锁牢了大门。

    村东头有座水库,北面狭长的进水口像镜子把,水库主体呈圆形,堤岸的颜色和构造恰如镜子外框。整座水库像一面女子化妆时手持的镜子,镜子水库由此得名。

    弯曲的河流环绕村南,一年四季欢快地流淌。春天,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水中游来游去。野鸟聚集在河岸懒散地遛达。孩子们时而在河里抓鱼虾,时而追赶野鸟,时而嬉戏打闹。夏天,妇女们在河边洗头,把衣服放在石头上用棒槌梆梆地敲打。小孩们在女人中间玩耍奔跑,撩起水花招惹女人们的责骂。秋天,雨水增多河水暴涨,孩子们经常冒着被老师和家长体罚的风险,脱得溜光跳进水,在河里顺水漂流,玩得很开心和刺激,却不知河底形状复杂,湍流漩涡暗藏。冬天,河上结一层薄冰,鸡鸭在冰面上蹒跚,人上去则会踩碎冰落水。冰封的河流安静得像一位害羞的姑娘,又仿佛一条冬眠的银蛇。

    村子西南是个大十字路口,桐庄公社的机关和办公室就设在十字路口的西边,集市在十字口南边的大街上。星期六是赶集日,农户们蜂拥而至,农副产品堆满街。卖主们大声吆喝,这边小张夸蒜:大蒜大蒜,不光好看;那边老王卖瓜:香瓜香瓜,不甜白拿。

    绵延的高坡在村北挡住寒冷的北风。坡地是建设梯田的最佳场所,在农业学大寨的岁月里,掘地三尺造出的梯田成为县里大寨田的典范,一批批领导干部乘大客车浩浩荡荡地来此学习观摩。

    盈水村东南五公里处是连绵的群山,七百米的拔高对小孩来说是既高大险峻又遥不可及,大人却不以为然。山上除了有树木可作柴火,还有极为宝贵的象牙白质镶嵌蓝黑杂质的大理石。村里房屋的石料都来自山上。大理石还是修筑水库堤坝的好材料。在山石上钻洞,放入火药引爆,山石被炸开,呈大小不一的形状,被就地或运到村里加工。石匠们左手扶着石头钻子,右手握一把锤子,叮当叮当几袋烟的工夫,不规则的石头就被加工成理想的形状。打石头既艰辛危险,又需要体力、技巧和耐心。喜欢冒险的男人想证明自己是男子汉,争着学打石头,村里就有了众多水平参差不齐的石匠。

    山脚下的普渡庙常年香火不断,村人经常进庙上香磕头祭拜神仙。自从破四旧的风暴席卷中国大地,普渡庙被砸得破烂不堪,遍地碎砖断瓦,地上的灰尘有半寸厚,墙上布满蜘蛛网,再也没人光顾。

    普渡庙的后边就是海拔最高的天柱山,与海拔第二高的云泽山遥遥相望。相传在古代,表哥天柱是英俊健壮的少男,表妹云泽是美丽温顺的少女,他们被父母阻婚。两人从家里逃出来奔波数日,水尽粮绝。他们誓死不回头,手挽手站成两座山。云泽山的颜色偏紫,天柱山的颜色偏青,那是两人衣服的颜色。两种颜色常年不变,而盈水村周围的颜色随四季而变。这不变的山就像一块双色画布,村子的景致就在画布上被季节这个艺术家描绘得美丽而幽深。

    就在这个山清水秀的村里,那个刚呱呱落地就差点被奶奶扔掉、侥幸被天星娘救下来的孩子,起名叫江欣泉。

    1.03

    江欣泉的出生非但没给贫困的家庭带来欢乐,反而加剧了一家人对粮食短缺的担忧和恐慌。盈水村人均七分地,大部分收成要交公粮,分到每户每人的口粮少得可怜。口粮主要是苞米和地瓜,六口家庭一年能分到三百斤苞米,平均到每人每顿饭只有半两苞米面。一斤苞米可以换四斤地瓜,欣泉家的苞米大都与邻居交换成地瓜。吃地瓜感觉总是吃不饱,每顿饭每人会分到一小块苞米面饼子,往往最后才吃,糊弄肚子。

    一个男壮劳力一天能挣七个工分;女壮劳力能挣五个工分。收成最好的年头一个工分值一角钱。人们拼命地多挣工分多挣钱,偷偷地换粮食。苞米面两角一斤,一个男劳力苦干两小时能换回半斤苞米。家里孩子多的大人就得在地里干更长的时间。

    田惠娟像生前两个女儿一样没老实地坐月子,产后第三天就拖着孱弱的身子下地干活。阴历六月中旬,烈日似燃,大地如炉,虚汗很快把衣服湿透,可她硬挺着干活。婆娘们很吃惊,传统上孕妇产后要休养一个月,不洗澡沾水,不碰凉物,否则会得产后风,年轻时没事,老了毛病随皱纹一起爬出来折磨身心。婆娘们劝惠娟多休息,别累坏身体落下病。惠娟笑笑说:顾不了那么多,我得病也比孩子饿死强。

    丘陵地带的苞米地像绿海里的波浪一样起伏,相隔不远的铲草人组成一叶小舟在海洋里前行。铲草人无心欣赏美景,期盼铲到地头喝水或绿豆汤。人们时而停下锄头,撩起胯间的汗巾,揩去额头的汗珠,仰望长空,盼望飘来一片遮阳的云、吹来一阵拂动苞米叶沙沙作响的风。

    休息时,男女坐在地头树荫下讲笑话,说东道西,甚至打情骂俏。惠娟则匆匆回家给儿子喂奶,往往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儿子哇哇的哭声。婆婆见到她常说: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孩子。快喂吧,他早就等不及了。

    惠娟的胸前涨鼓鼓的,饱满而渴望释放。喂奶是人世间的一种幸福,心里充满愉悦和甜蜜。奶水在分娩的第二天就汹涌澎湃地来了,这得益于惠娟在怀孕期间饥不择食。她家虽缺食物,娘家却食物丰富。娘心疼女儿,就常送些滋补食品,使惠娟顺利地度过怀孕期,生下健康宝贝且奶水充足。

    奶头被小嘴紧紧地包裹,甚至被轻轻地咬住,看着儿子贪婪和满足的表情,听着儿子啧啧的吸吮声,惠娟就像在欣赏一场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音乐会。

    迫于现实生活的贫困、残酷和艰难,婆婆曾想遗弃欣泉。一旦孩子活下来,她就不会慢待欣泉。她帮惠娟带过两个女儿,看护欣泉也不难。欣泉尿了拉了不吱声,饿了却不行,四小时内叼不上奶头就嚎啕大哭,小脸憋得通红。此时,最有效的办法是让他照镜子,哭声戛然而止,眼珠子对着镜子滚来滚去。他反复观察镜中人,对着镜子傻笑,还用手去抓,让人忍俊不止。

    欣泉最喜欢听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吱,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叽里咕噜滚下来。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泉泉也要去。一听到儿歌,他就张大嘴巴,咯咯笑个不停。

    小河静静地流淌,欣泉悄悄地成长。百天、周岁和生日都没有庆祝,更没有蛋糕或贺卡。村里不盛行那些风俗,惠娟家也没钱张罗,有钱她也舍不得。

    百天时,惠娟搓了几根红线绳绑在欣泉的手脖和脚脖上,用来避邪。周岁抓宝,惠娟把钱包、碗筷、锅铲、书本、木梳、针线、衣服和镜子放在炕里。欣泉被吸引后从炕边兴高采烈地爬过去,碾过所有的物品,毫不犹豫地抓到放得最远的镜子。

    惠娟把他抱回原处,打乱物品,他还是爬过去抓了镜子。

    不抓钱包和书本,长大了没出息。惠娟怅然若失。

    镜子里自有玄妙,不是凡人能够理解的。励川憨笑着拿出装满碎烟叶的布袋,慢条斯理地用纸卷了一支旱烟,滑动舌头润湿纸角粘牢,擦着火柴点上烟,美美地吸了一口。

    惠娟拿起这面普通的镜子反复查看。镜背有首烫金正楷古词《长相思∙中秋》,镜把可展开手持或折叠后平放,铝制圆形框架似乎很单薄,她若有所思。

    1.04

    不到二岁的欣泉就拥有了令人陶醉的爱情,就是妈妈那对硕大无比、白白嫩嫩、柔软光滑、奶水汩汩的奶子。对于幼儿,奶子就是爱情和幸福的代名词,是任何东西也无法取代的快乐源泉,是孩子认识世界、体味生命、激发记忆的启蒙。欣泉睡前躺在妈怀里一定要摸着奶子,柔软而温暖的奶子抚慰着他很快进入梦乡。他对奶子的占有欲强烈而主动,嘴叼着一个奶子,手要紧攥着另一个奶子。

    一般孩子两岁前就断奶。妈的尝试在欣泉的大哭大闹中夭折。奶子一天不被吸吮就涨得疼痛难忍,妈只好继续喂奶。

    第三年,妈再次尝试断奶,欣泉愣是三天没吃饭、两天没进水,最后妈屈服。叼到奶头的欣泉破涕为笑,小脸美得灿烂如花。

    第四年,妈把紫色颜料涂到奶子上,制造奶子坏了的假象。欣泉既不相信又不惧怕,咬上奶头就酣然大吃。

    欣泉是世上的幸运儿,其爱情一直保持到五岁。有时姐和他闹别扭,点着他的鼻子说:丢丢丢,不害羞;五岁半,叼奶头。他就哭着跑去找妈告状,说姐骂人,还捏他的鼻子,快要憋死。直到妈把姐叫来数落一顿,他才罢休。

    终于,欣泉的爱情被火燎燎的辣椒彻底地扼杀。那天,妈说咂咂病了不能吃,掀开上衣露出涂成褐色的奶头。欣泉才不信,一口就咬上去,还没等吸吮就被辣得猛吐出奶头,呆望着两个奶子嚎啕大哭。妈顺势抱起他喂大饼子。他抽泣着很不情愿地咀嚼起来。他虽然还郁郁寡欢,却吃得津津有味。

    那晚,妈强制安排他到姐的房间睡觉。他家进门是厨房,哥的卧室在右边,套间是仓房;父母住在左边卧室,姐的卧室在套间。两个姐虽不愿意,却也不反感这个小累赘。懂事的大姐欣红挨着弟睡,半夜不时地把弟踹开的被子盖上。欣泉有时一觉从天黑睡到天亮;有时半夜直愣愣地坐起来喊姐要喝水;有时迷迷糊糊地醒来,摸黑下炕溜到妈的卧室,钻进妈的被窝,摸着妈的奶子沉沉地睡去。

    有一天他闯了祸。他在睡梦中没跑到妈的卧室,而是稀里糊涂地拱进了大姐的被窝,小手到处乱摸,伸进大姐的上衣,抓住大姐的乳房,还懵懵懂懂地把嘴凑上去咬到奶头。

    十二岁的大姐乳房刚刚发育。她正在做美梦,朦胧中感到有东西在胸前爬来爬去,一个奶头被咬得生疼。她一巴掌打在欣泉的脑袋上,大声尖叫:老鼠,妈,老鼠咬我!

    喊叫把欣泉吓得大哭,把二姐欣叶吓得直喊:贼!有贼——

    正在熟睡的大哥欣丹被喊声惊醒,听到有贼,腾地窜下炕,到厨房里拎着菜刀光着膀子就跑过来,愣头愣脑地问:贼在哪儿?

    妈正安慰抽泣的欣泉,她笑着说:哪有什么贼?有也是泉。

    泉?半夜三更的,他偷什么了?欣丹费解地问。

    他睡毛了。妈不便多说。

    欣丹一头雾水地嘟囔着回去,晃晃手里的菜刀,很遗憾没用上派场。大姐羞得满脸通红,气得咬牙切齿,对弟也无可奈何。

    妈对欣泉的举动又好气又好笑。为安慰大姐,妈在欣泉的屁股上象征性地拍了几巴掌说:这孩子真没出息,从小就迷恋咂咂,以后不准碰姐的咂。

    我没碰姐的咂,我摸的是妈的咂。欣泉还没完全从睡眠中醒来,闭着眼睛争辩。

    摸妈的也不行,你是大孩子了,谁的咂都不能摸!妈生气地说。那夜,妈没再让欣泉睡套间。

    第二天,欣叶逗弄欣泉: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坏事了?

    没干坏事啊,我只是摸妈咂咂了。欣泉脸上乐开了花。

    真不害羞,你都多大了还摸咂咂。欣叶阴沉着脸责备他。欣泉的脸立刻乌云密布,不再理会二姐,噘着小嘴跑开了。

    欣泉依然睡在套间。大姐离他远远的,二姐挨着他睡,把胸脯裹得严严的。不过二姐的防范是多余的,自从欣泉成功地偷袭大姐后,就再也没骚扰过姐,他童年时期的爱情就此告一段落。

    1.05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山东农村没有托儿所和幼儿园,也没有学前班,有所小学校就难能可贵了。广阔的大地、茂密的树林、潺潺的小河、静静的水库和热闹的街道都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盈水村平均每家五个子女,孩子多得像田里的地瓜,他们成群结伙地在各处游玩嬉闹,大人从不担心孩子会走丢或被拐走。

    村里有三个男孩出生于同年同月同周,还在同一街道,成为村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是江欣泉、左边邻居家的江征南和右边邻居家的江雨哲。由于家庭成分和在村里地位的不同,铸就了他们或悲或喜的童年生涯。

    江征南是村支书江浩青家唯一的男孩。他出生时,妈已四十九岁时,年龄最小的姐比他大十二岁。作为家里的宝贝疙瘩,他被父母和五个姐视为奇珍异宝般呵护和娇惯。他五岁那年,江浩青请公社里最好的木匠制作了一个军挎大小的雕龙刻凤的木箱子,放在江征南的枕旁。江浩青的口袋里装着一把钥匙,江征南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江浩青负责把收集来的像黄金般珍贵和稀有的奶糖、花生、饼干、果仁、枣干等美食放进木箱子,江征南随心所欲地拿出美食津津有味地吃掉。木箱子在家里的地位就像祖宗的灵位般神圣不可侵犯。每次姐走进他的卧室,妈都紧张地跟在女儿身后。如果姐凑近木箱子嗅一下美味,妈就赶紧过去把姐撵走。小伙伴们都知道他家的宝贝箱子,每次来玩就往箱子旁凑乎。如果父母不在家,江征南就骄傲地打开箱子,拿出美食炫耀一番,直到伙伴垂涎三尺的眼神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才分一点美食给小伙伴。如果妈在家,小伙伴尝到美食的可能性就像天上掉馅饼。

    支书是了不起的干部,在小队就是一把手,比小队长还有权威。有着刻骨的深仇大恨、具备高度革命觉悟的贫农才能当上支书。江浩青当过兵,在部队里立过战功,退役回村后就当了支书。他长得英俊魁梧,眼睛沉稳而深邃,由于瞄准打枪,眼神极具杀伤力,不但对敌人也对女人。他瞄一眼女人,女人的骨头就会发酥。他似乎能看到女人的骨子里,再高傲的女人也无法抵御他眼神发射出的魅力和威慑力。他利用支书权力和职位之便向几个妇女伸出暧昧之手。两个争风吃醋的女人大打出手,一人破相,另一人头皮被撕掉一块。江浩青的老婆是个柔弱之人,对丈夫百依百顺,有些闲言碎语也充耳不闻。老婆的温顺助长了江浩青的随心所欲。

    老子英雄儿好汉。江征南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俨然是孩子队伍里的支书。无论他走到哪里,身后总跟着一群小朋友。其他孩子有争执时往往由他裁决。其实,弱小的江征南从不动手,他只是吩咐铁蛋儿说:你去扇狗剩儿十个耳光。不久,狗剩儿的脸就会肿起很高。他回家后妈问脸咋了,狗剩儿肯定说摔倒磕的。

    小孩都谦让江征南,更不敢惹他。嘣苞米花时孩子们规矩地排队,江征南来后直接站到队首也没人有怨言。即便他站到队尾,也会有孩子把他推到队首。

    那时,经常有脸色黝黑的师傅推着独轮车来村里嘣苞米花。这些师傅不是罗锅儿、手残疾,就是独眼、腿瘸。他们嗓音沙哑,脸上饱含风霜,颇有威严,操作着形状像黑葫芦一样的嘣锅,那么娴熟,那么自信,在孩子眼里他们俨然是所向披靡的英雄,制造着世界上最香脆味美的苞米花。老师在班级问孩子们的理想,很多孩子响亮地回答:当嘣苞米花的师傅!老师愕然。

    五分钱一锅苞米花不算贵,对有点零钱的小孩很有诱惑力。师傅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叨咕,有时还哼着小调,右手摇着黑乎乎的像炸弹似的嘣锅,左手拉着风箱,估计锅里温度和压力差不多了,师傅就提起嘣锅,前口对着一团封闭的铁丝网,用一个铁钩敲开锅前的锁扣。地一声巨响,锅内压力释放,冒出一大团白雾,如仙境展开,香气扑鼻,铁丝网底下就盖了一层厚厚的苞米花。孩子付了零钱,激动地从铁网里往袋子里收苞米花,还四处观望,生怕别人来抢。师傅揣起零钱,卷上一支旱烟,悠然自得地吸着,从嘴里和鼻子里吐出团团的烟雾。

    江雨哲从不去嘣苞米花,他害怕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也害怕看到黑脸的师傅。欣泉就带苞米花给他吃,他吃得很香。他不愿接近江征南,只愿跟着欣泉到处跑。

    雨哲三岁时才冒话,五岁时还说不全一句话。中农的家庭成分让他在村里倍受冷落。他很听话,从不淘气,也不会捉弄别人。欣泉滔滔不绝地说,他就聚精会神地听。欣泉常指挥他东跑西颠,他从不违抗欣泉的吩咐。他是欣泉最好的伙伴。雨哲不在时,欣泉就形单影孤。

    看到孤独的欣泉,妈难受地说:泉,做个好孩子,长大了给妈争口气。

    五岁半的欣泉使劲地点头,答应得很坚决,似乎听懂了妈话里的含义,能把妈的嘱咐牢记在心。

    惠娟最好的朋友秀芬受过江浩青的欺负,对他憎恨有加。她凑到惠娟跟前贴着耳朵说:大姐,看江征南尖嘴猴腮样儿,你家泉多帅气。别看人们都争着献殷勤送江征南食物和玩具,还不是看他爹的面子,他哪能赶上你家泉?

    惠娟哪敢承认,赶紧说:人家也蛮帅气。支书家的孩子根红苗正。别乱说,传到支书耳朵里可就麻烦了。

    秀芬又说:人在世里,鳖在泥里啊!走着瞧,你家泉肯定有出息。

    惠娟慨叹道:我家穷得叮当响,他长大了不打光棍,能找个女孩子做媳妇,就算有出息啦。

    1.06

    说到女孩子,六十年代在盈水村出生的人都忘不了江景琼的六个女儿。她们由于贫困无衣裹体,赤身裸露地在屋里和家门口晃来晃去,成为盈水村独具特色的奇观。

    贫困和懒惰的结合就是江景琼的家况。老婆在解放前是唱山东吕剧的戏子,找不到正经人就嫁给打了十五年光棍的江景琼。懒散的老婆不会做家务,生孩子却像动物下崽,一气生了六个女儿,大约两年一次地把江景琼从希望的高峰拽入绝望的深渊。活命比要儿子显得更重要,他彻底放弃了再要儿子。他对老婆大失所望,对家漠不关心,人也越来越懒,几年后就欠了一屁股债。他家房子狭小脏乱,一家人没几件衣服,只有一床破被,冬天挤在一铺炕上睡,谁醒了谁往自己身上拉被子。夏天,全家人在家里光着身子。即便孩子偶尔到大街上也赤身裸体,最多用手巾遮着下体。

    女孩们期望到外边和别的孩子玩,可是她们羞于衣不遮体,不愿出去让别人看笑话。淘气的男孩经常相约到江景琼家门口逗引女孩子。领头的往往是江征南,仗着他老爹是支书,给江景琼个豹子胆也不敢动江征南一根手指头。他看到女儿被捉弄,暴跳如雷地大骂:看我打折你们的腿,小兔崽子。男孩听到这话就像听到:闹完了你们就走吧,明天再来。

    有时男孩在门口学猫叫,爱猫的女孩开门出来看,发现上当急忙关门,光着的身体早已被男孩看到。男孩在惊讶中啧啧称奇,发出一阵怪笑后一哄而散。学猫叫很快就不灵了,女孩拿着小镜放在门底来回照,看得外面一清二楚。

    男孩拿食物来引诱瘦骨嶙峋的女孩,极具诱惑力的食物被放在离门口一米之处。男孩敲敲门就藏在不远的树后,耐心而紧张地等待。女孩不得不打开门光着身子出来取。男孩一阵欣赏和哄笑后满意而回。不久,这招儿也失灵,女孩用长棍从门底下伸出,一点点把食物拨进门。

    于是,男孩就把食物放到棍子勾不到的地方。女孩不想走出很远就耐心地等着,男孩藏在树后等。这就像一场战争,谁有耐心谁就会取胜。有时,受不了食物诱惑的女孩光着身子先跑出来,男孩得逞,喊叫着一哄而散。有时,等得不耐烦的男孩陆续离开,女孩告赢。

    有一次出现了异情。当双方僵持着、屏住呼吸耐心等待之时,忽然窜出一条饿狗扑向食物。狗影落入孩子们的视野,他们迅速做出反应。赤裸的女孩一窝蜂似的冲出与饿狗比速度;勇敢的男孩火速钻出来和饿狗搏斗。饿狗龇牙咧嘴发着怒与男孩对峙。在雨点般石头的袭击下,饿狗哀嚎着跑开。这次,男孩没嘲笑女孩,也没一哄而散,女孩也没着急往家跑。双方相视而笑,一笑泯千仇。

    忽然间,男孩们对链条枪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再来逗女孩,女孩反倒不适应,主动走出紧闭的家门东张西望,光着身子四处转悠,包括欣泉在内的那些对链条枪不感兴趣的男孩大饱眼福。欣泉最喜欢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年龄最小的江银婷。她比欣泉小三岁,长得白白净净,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和俊秀稚气的小脸蛋简直比天使还迷人可爱。欣泉每次看到她,目光就绑在她圣洁光滑的身体上,痴迷地跟着她跑来跑去。直到江银婷消失在视野里,他还意犹未尽,愣在那里出神。

    链条枪以火药做动力,制作材料有铁条、自行车链扣、子弹壳和皮筋。制作方式并不复杂,把铁丝拧成枪架,穿上若干自行车链扣,链扣的另一排孔供枪栓活动。最前端的链扣连到子弹壳上,留出一串火柴棍大小的孔,整串链扣和枪栓分别用皮筋箍好。掰开最前端的链扣将火柴棍塞入螺帽形成的孔,火柴头上恰好留在螺帽内,把火药塞进子弹壳,然后再塞上纸团压紧。扣动扳机,皮筋的弹力促使枪栓高速撞击火柴头引燃火药爆炸,产生巨响和烟火气流促使火柴棍射出,产生地一声脆响。

    男孩知道链条枪极其危险,但禁不住好奇和冒险,玩得爱不释手。男孩觉得普通黑火药不过瘾,就把威力无比的电光火药塞进子弹壳,一扣扳机,声音震耳欲聋。这一极其冒险的试验,阴差阳错地由还不会制作链条枪的欣泉首先尝试。

    那天,大孩子把电光火药压进子弹壳,塞满牛皮纸,放进一个子弹头。他们都不敢放,四处寻找不知深浅的小孩子。恰巧欣泉路过,大孩子叫住他。欣泉虽然怀疑大孩子的友好却禁不住诱惑,他崇拜英雄般羡慕玩链条枪的大孩子。

    大孩子让欣泉对着无人处放枪。欣泉双手握枪叩动了扳机,却不闻巨响。大孩子围上来仔细检查,发现螺帽内的火柴头药粉太少,就找来火柴头往螺帽内挤加。

    这时,淌着哈喇子的大傻正好路过,看到孩子们围在一起就凑过来嚷道:干什么哈?让我玩玩哈。大孩子刚装完药,顺手把链条枪递给大傻。欣泉抗议:大傻是后来的,我先来的,该由我来放。

    大傻哪里肯让,他比欣泉大五岁,有一股傻气和倔劲,欣泉虽不快却只好自认倒霉。大傻嘿嘿地笑着,掂掂手里的链条枪,举枪对准大孩子,吓得他们抱头鼠窜。好在大傻不知如何叩扳机,比划半天枪也没响。大孩子小心地围过来教大傻放枪,让他朝天上的鸟开枪。还没等大孩子交代完,大傻就举起枪,吓得孩子们呜嗷喊着跑开躲藏。

    大傻看到家雀在天上飞,傻笑了两声对着家雀叩动扳机。只听惊天动的一声枪响当——,接着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啊——。家雀还浮在天上悠闲地飞,大傻却倒在地上死命的嚎。

    原来,炸药爆炸后被子弹头阻拦,巨大的威力炸碎子弹壳,碎片四处飞散,一块碎片嵌入大傻的左眼窝,玻璃体破碎,里面的水和胶质溢出眼眶。大傻的左眼当场就瞎了。

    村人这才意识到链条枪的危险,老师和家长统一行动,大张旗鼓地收缴男孩子暗藏的链条枪,以杜绝伤人事故再次发生。大傻被村人作为负面典型避免了更多男孩免遭链条枪的伤害。自此,链条枪在盈水村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没任何危险的九连环。

    1.07

    链条枪事件后的几个月,各家严加看管孩子,街上的嬉闹声骤然消失,冷清得如同死巷。奶奶紧盯着欣泉不让他出门。欣泉在家憋久了哭闹着要出去,奶奶就说街上有只大虫来回溜达,专门叼走爱哭的小孩。哭声戛然而止,欣泉那时还不知道听起来很恐怖的大虫就是老虎。

    奶奶本来不高,驼背显得更矮小。她为人仗义,乐助好施,年轻时就信佛,其行为却与佛教相悖。佛教倡导不杀生,她却把亲生的三个女孩扔进水盆里淹死。在极度困难的几乎是人吃人的战乱年代,人的本性退回到原始的只求自我生存的状态,奶奶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很普遍,扔的大都是女孩,男孩留着耕地种田。有人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酒不是佛教所提倡的。奶奶有喝酒的嗜好,最喜欢喝山东黄酒。酒在当时是奢侈品,她喝酒却不酗酒,每天抿上几口就心满意足。如果几天尝不上一口酒,她会大病一场。

    欣泉好奇地问:奶奶,你为什么喝酒?

    奶奶说:我喝的是药,治肚子里的大虫。

    欣泉纳闷街上的大虫怎么跑到奶奶的肚里了,就去问妈。妈气愤地说:不是大虫,是馋虫!妈的怒气也可理解,一瓶黄酒能换五斤粮食啊。

    奶奶家里供着菩萨,两支大红蜡烛立在佛像两边。昂贵的蜡烛很少点燃,除非逢年过节。香倒是常点,屋里每天都有香雾缭绕的时候。瓷碗里盛着雪白的小馒头放到佛像前。在吃不上白面、天天吃地瓜和苞米的年代,馒头对欣泉有着强烈的诱惑。奶奶吓唬他说:馒头只供菩萨吃,小孩偷吃会腿瘸。

    奶奶费心地看护着馒头,一旦欣泉在佛像前逗留,羡慕地看馒头,奶奶就提高警惕盯着他。馒头贡过五天后奶奶会换新馒头,撤下的馒头就进了欣泉的肚里。奶奶会说:这是菩萨吃剩的馒头,吃了腿不会瘸。欣泉很诧异,菩萨的饭量似乎比燕子的饭量还小。

    五岁半的欣泉饭量惊人,一顿能吃三个拳头大小的地瓜。除一日三餐,他上下午还要加餐。他跑得又累又饿,找到奶奶腆着冒汗的小脸,忽闪着黑黝黝的大眼睛说:奶奶,我饿。

    有地瓜,你等着。奶奶不慌不忙地挪动小脚来到屋中央。

    在炎热的夏天,食物捂在锅里会发馊,放在桌上会被老鼠偷吃。奶奶把食物放到一个乳白色的篮子里,盖上一块白色布帘,挂在屋正中大梁垂下的钩子上。奶奶用右手把篮子往上一推,斜着画个弧线拿下篮子。她左手掀开布帘左看右看,拿出一个地瓜递给欣泉说:吃吧,吃了快长,别光吃饭不长个儿。

    欣泉每次接过地瓜都怀疑篮子里有更好吃的东西,奶奶每次都高举着篮子不让他看,不让他挑吃的。

    那天,他在街上玩累了回家找奶奶,怎么喊也不见奶奶。他瞪着饥饿的眼睛看着乳白色的篮子,忽然心生一个主意。他搬来椅子,爬上去伸手抓篮子,椅子太矮够不到。

    他小心地爬下来。锅台前有块石头当凳子用,奶奶坐在上面拉风箱。他试着搬石头,石头纹丝不动。屋北有口大水缸,旁边有个木凳子,缸里水少时奶奶就踩着凳子打水。欣泉得意地搬起凳子放在椅子上,颤颤巍巍地爬上去。手碰到篮子后他一种狂喜,奶奶不在我也能拿吃的,现在就探索神秘的篮子里藏着什么。

    他碰到篮子却摸不到篮子里的食物,他决定像奶奶那样把篮子摘下来。他用右手试探着往上托,一只手托不动沉重的篮子。他用双手学着奶奶的样子掬起篮子,然后往钩子外费劲地移动篮子。

    突然,他失去重心,篮子被摘下来,他也跟着栽下去。正正好好,他大头冲下扎进水缸。篮子掉在水缸旁,煮熟的大小不一的地瓜被摔得稀巴烂,散落一地,

    无巧不成书,就在这关键时刻,去邻居家送葡萄的奶奶正好返回。她一进门猛然看到水缸口有两条小腿对着空中胡蹬乱揣,一时给弄糊涂了。等她明白过来顿时吓得面如死灰。她拄着拐快速冲向水缸。遍地的地瓜滑了她一跤,磕坏了膝盖。她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继续向水缸冲去。

    奶奶抓住欣泉的一条腿,扯一下没动。她抱紧欣泉双腿,用尽吃奶的力气,一下子把欣泉从水缸里拉出来。两人一起浑身湿漉漉地瘫软在地。只听欣泉的嗓子眼里呼噜几声,猛地喷出一口水,大口地喘息了几次就没了声息。奶奶拿食指背试试欣泉的鼻翼,有微弱的呼吸。她松了一口气念叨:菩萨保佑,感谢菩萨。

    听说欣泉掉进水缸,在地里干活的惠娟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扔掉镰刀像受惊的鹿一样飞速向家跑去。

    欣泉被凉水一激加上呛水受惊,处于半昏迷状态,呼吸微弱,不吃不喝,双目紧锁,任凭妈千呼万唤也不醒。

    惠娟找出一枚带着印戳的邮票,上面印着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口号。她把邮票撮个小洞,穿上线吊到窗户上,用火柴点燃邮票,嘴里不停地重复:泉,泉,回家家,回到家家找妈妈……

    二姐敬畏于妈创造的神秘气氛,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出神地望着弟的脸,盼望弟快些醒来。妈的招儿真灵,不久,欣泉睁开眼望着妈虚弱地说:妈,我饿。

    好宝贝,妈给你煎鸡蛋吃。妈一把搂住儿子,惊喜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时,煎鸡蛋珍贵如金,得病或过年时才能吃到。

    弟醒了,弟醒了!二姐激动地跑出去,向蹲在外屋地上抽烟的爸报喜。

    欣泉当晚就恢复了活力,第二天就像往常一样在街上东跑西颠。奶奶可没那么幸运,在床上休养了半个月,腿才慢慢地恢复,拄起双拐勉强瘸着走路。

    欣泉奇怪地问:奶奶,你偷吃上贡的馒头了吗?他转念一想,眼睛卡巴着说:奶奶,等菩萨吃剩了你再吃,腿就不会瘸。奶奶听了哭笑不得。

    大姐笑着问奶奶:你为什么不学司马光砸缸?

    我没那么傻。缸破了不要紧,欣泉不被淹着,会被石头砸着,也会被缸岔刮着。再说,那缸也不便宜。

    看来历史故事要续写。古有司马光砸缸救伙伴,今有老太婆保缸救欣泉。奶奶避免了缸破人伤,比司马光还聪明。大姐眉飞色舞地夸赞奶奶。

    我不懂什么古呀今的,奶奶可不笨。奶奶像小孩子般得意。

    为了防止欣泉再做勇敢的尝试,爸找来绳子把奶奶家的椅子凳子绑到结实处,只在小范围内移动。欣泉很有记性,再也不敢爬椅子,甚至看吊在梁上的篮子心都哆嗦。他一直也没探索到篮子里是否有好吃的东西。

    欣泉偷探食篮落缸、奶奶化解危难腿瘸的故事成为家人经常提到的经典笑话,给艰难而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丝回味无穷的味道。

    1.08

    燕子随着春天的脚步翩然飞来,没人知道它们来自何方、飞过多少平原、穿过多少丛山、掠过多少江河、越过多少海洋。再远的行程,再恶劣的气候,春燕也会每年前后相差两三天地出现在盈水村。人们不经意地听到燕子的欢歌,心里产生莫名的欢愉,顿悟美丽的春天已经来临。

    回到阔别一年的老巢,燕子特别兴奋,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几乎每家正屋的房梁上都住着一家燕子。奶奶家房梁上那对懂事的燕子从不在深夜乱叫,也不在屋里拉尿。

    燕子飞到河边啄取湿泥,集成泥丸衔到房梁下,混以稻草、根须和残羽筑巢。燕子在巢内由里向外挤压泥球,有时辅以唾液。巢外虽凹凸不平,巢内却平坦光滑,最后铺上轻羽、软毛和碎屑。燕子十天左右就能筑出舒适结实的巢,为即将出世的雏燕作准备。

    欣泉忽然对燕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次到奶奶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巢里的燕子。如果看不到燕子,他就担忧地跑去问奶奶。奶奶总说:刚才还在叫,飞出去找食儿了。

    欣泉经常拿米粒引诱燕子,胆怯的燕子躲得远远的。他把米粒放到地上退后几步。看到燕子警觉地蹦过来吃,他兴奋地直跳,又把燕子吓跑。燕子带给他无穷的欢乐,他对小生命产生了深切的关爱。

    今年的春风早已吹绿小草,吹出树芽,却不见那对燕子如期而至。奶奶天天坐在院里六神无主地做针线活,时而仰望天空叨咕:可怜的燕子,难道遇到了劫难?

    燕子终于出现了,可是晚来了半个月。奶奶和欣泉立刻欢快起来。可是,他们很快发现燕子不像以前那样活跃,尤其是大燕子,活动迟缓得像只企鹅。燕子不再勤快地筑巢,身缩巢内,头露巢外,眼望正门,偶发哀鸣。

    奶奶心里堵得难受。欣泉拿着米粒引诱燕子,可燕子不为所动。欣泉对小动物有着特殊的感知能力,他感到了燕子的失常和痛苦,忧心忡忡起来。

    令人心碎的事发生在那天早晨。奶奶听到燕子疯了似的在窗外鸣叫,出去看到小燕子在树枝上蹦来跳去,尖叫不止。再看地上,大燕子侧躺着一动不动。奶奶伤感地叹气,为燕子也为会伤心欲绝的欣泉。

    果然,欣泉一见到燕子,躺倒在地,两腿在空中乱蹬,手抹泪呜呜大哭。奶奶好说歹说,他才停止嚎哭,傻坐着出神。

    奶奶在葡萄树下挖了坑。欣泉在埋葬燕子时发现一只细腿变了形。奶奶查看后摇头说:做孽啊!燕子大腿骨折断,肯定是被弹弓打的。

    不是我打的,奶奶。欣泉急忙申辩。

    知道不是你,以后别玩弹弓了。

    可是小朋友都玩呀。欣泉弹弓打得很准,他怎肯放弃玩弹弓?

    玩也可以,要向奶奶保证不打鸟。

    我保证不打鸟!

    几天里,欣泉神情呆板,郁郁寡欢。不久,小燕子悄然消失了。从此,奶奶家的屋梁上不见了燕影,只剩下空巢,是那么的安静和冷清。

    那年的很多事都反常。嚣张的乌鸦成群结队地在奶奶家的大杨树上盘旋、嬉闹、喧哗。高耸入云的大杨树在村里赫赫有名,比第二高树高出二十米。它粗大如牛,三个人伸长胳膊都搂不过来。夏天,杨树像一把遮阳伞为半个村子遮挡烈日,邻居跟着借光乘凉。从村外看盈水村,最令人瞩目的就是这棵大杨树,这是奶奶最为自豪的家当。

    乌鸦出现后,奶奶再也自豪不起来。乌鸦在上空集结时,奶奶就挥舞着扫帚嗷嗷地喊着吓唬乌鸦。乌鸦置若罔闻,非但没跑还刻意报复,拉下一抔抔粘糊糊的粑粑,穿过树叶落在奶奶的脸上和肩上,奶奶顿时垂头丧气。乌鸦是不吉利的鸟雀,粑粑落在身上是坏运气的先兆。

    邻居们结成一派埋怨说大杨树是坏运气的起源,招来乌鸦在空中随意拉粑粑,拉到身上让人一整年或一辈子倒霉。另外,树叶太稠密,挡着阳光凉不干衣服,必须砍树。奶奶忍声吞气地好言相劝,却没人同情。后来对立越来越严重,有个邻居扬言如果不砍树就告到大队、告到公社、告到县里。全家都加入和邻居的争执,村人都来看热闹。大哥和邻居小伙几次动起手来,都被人拉开。

    往昔的好邻居反目为仇,严重地伤害了奶奶善良的心。几年来,为了维护友邻,葡萄成熟后她舍不得吃,先送给邻居们品尝。也正是给邻居送葡萄的空当,欣泉差点在水缸里沉入黄泉。那时,葡萄是资本主义的苗,不能明目张胆地栽种。为保住葡萄树,书记、队长和支书还要收取不少好处。

    大队书记田归曹极力调解,邻居们却认死理儿,如果不砍树,长到我家的那部分树就算我的,我可以随意处理,我不想要树,所以我就可以砍树。书记在选择得罪一家还是得罪八家上,当然选前者,为了展示果断处理问题的作风,书记严肃地对励川说:树必须在一个月内砍掉。树根在你家,卖树的钱全归你。

    那时,大队书记相当于地方法官,判决书一下,上诉也没用,后面的程序就要按法官的判决严格地执行。

    村人议论纷纷,有人惋惜:这可是村里的标志树啊。

    有人理解:没有不散的酒席;没有不倒的高树。

    有人摇头:俗话说树大招风;我看是树大招乌鸦、招口水、招砍伐。

    1.09

    盈水村最高的树将被砍倒成为附近几个村的一大新闻。公社木工厂早就对这颗大杨树垂涎三尺。四伙人来竞价,最后被木工厂出价一百三十五元买走。

    那天,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砍伐几次中断。不伤害附近房屋、顺利放倒这棵粗大超重的树成为木工厂从未应付过的难题。经过三天的努力,树被截成几段躺倒在地。树根处涌出大量白色浓液,有人说是树的眼泪,有人说是树的血液,有人说是树的精液。小孩子围着树根数年轮,共三百七十三圈。奶奶感叹,树龄正好比我多三百岁啊!

    自此,奶奶仿佛苍老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她再也不到邻居家串门,也不出门晒太阳,出门碰到邻居她心里堵得慌。

    胶东半岛气候宜人,一年种两茬庄稼。秋天种下秋小麦,第二年春夏之交收割。往常在地里干活儿,惠娟不经意抬头望村子,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婆婆家的大杨树。如今,大杨树不知躺在哪里,或被肢解做成家具,或被制成工艺品涂上刺鼻的油漆。她怅然若失地胡思乱想。

    大杨树消失后,村里挂大钟的树成为第一高树。每天早晨和午后,队长在树下分派农活。大钟有簸箕那么大,一根粗绳子拴在钟锤下。队长威风地拉动绳子,响亮的钟声便在村子的上空飘荡:当,当,当——

    大钟是权力的象征,只有队长有权拉动钟绳。为防止绳子在风中晃动,牵动钟锤触到钟壁乱响,拉完钟后队长把绳子下端系在钟架的高处,以防止小孩子够到。淘气的孩子趁周围无人爬上钟架,拽几下绳子,钟便当当作响。孩子旋即跳下飞快地跑掉。淘气有时会付出代价,一旦被发现是哪个孩子干的,父亲揪着孩子的耳朵牵到大街上,虚张声势地在屁股上打几巴掌,嘴里骂:小兔崽子,没教养的玩意儿,我打死你!孩子便会夸张性地坐地上嚎啕大哭。

    一条干涸的深沟横在大钟和住户之间,石桥横跨干沟,桥是通往集合地的必经之路。据说以前沟里流水潺潺,有个小孩在大风天不慎掉水里淹死,小孩的魂儿变成水鬼,一怒之下把水喝干。从此,水鬼便安心地藏在桥下,风起时呜呜地哭。

    如果绳子系不紧,狂风大作时钟锤碰钟壁发出微弱却清脆的响声,在漆黑的夜晚听到钟声骤起,仿佛鬼敲钟般恐怖,再联想到桥下的水鬼,让人毛骨悚然。有时大人对哭闹的小孩说:再哭,今晚把你放到钟下。桥下有……没等大人说完,小孩就不敢哭了。

    那天,惠娟习惯性地抬头瞭望村子,恍见一缕浓密的灰烟往上升腾,像有人点火烧东西。大家都看到了,停下活儿开始议论。

    突然,村里的大钟疯了似的敲起来,村里有急情,所有人都要火速回村。惠娟跑着想,难道谁家着火了。她越跑心里越不安,冒烟的方向离她家很近。

    惠娟跑进村子,看到一群人围在她家门口,拿着大盆小桶来回奔跑。她心里咯噔一下,老毛病复发,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时火已被扑灭。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东厢房着火,能用三年的柴火化为乌有,墙壁坍塌,屋顶消失,四周一片黑灰和水迹,一片狼藉。幸亏村人及时发现火情,否则整个家将付之一炬。

    根据人们提供的线索,励川推断火灾由欣泉引起。欣泉正处于对任何事都好奇的年龄,他对火柴发生了兴趣,偷出家里的一盒火柴,拿给小朋友炫耀。小朋友也很好奇,就一起玩火柴。他们划着一根火柴,啧啧称奇,火柴快燃尽时,把另一根火柴头挨近火焰,火柴地一声燃着,他们欢呼。有个大人发现孩子玩火就大声呵斥,他们就躲到励川家的东厢房继续玩,直到把火柴燃尽才一哄而散。火柴的余烬或落灰引燃了干燥的柴火,导致东厢房着火。为此,欣泉的屁股上挨了几十下脆响的巴掌,耳朵里灌满了责骂和警告。

    俗话说屋漏又逢连阴雨,励川家树倒恰遇断柴火。每年提供无数树枝和树叶的大杨树刚被砍倒,时值深秋,地里的每根枯草都被拾净,路旁的每片树叶都被耧光,到哪里去拾这一年的柴火啊?

    那冬,励川不得不凌晨三点起床,带着砍刀和绳子步行五公里来到天柱山下,爬高三百米到半山腰捡些枯枝或砍些树杈,捆扎结实背下山,在队长拉响大钟前赶回家。他累得精疲力尽,还要干一天农活。没过一个月他就瘦得皮包骨,换来的是够烧一冬的柴火。

    1.10

    小年过去,再过三天就是年三十。村里到处喜气洋洋,每家都在准备年货。对贫困百姓来说,新衣服和平时舍不得吃的肉鱼、鸡蛋、白面是一整年的憧憬和向往。生活越艰难,人们越珍惜和体味春节带来的幸福和欢乐。

    写对联、贴对联必不可少,门里门外贴几幅对联赏心悦目,那种忙碌就渲染着春节的喜悦。能写会画的人早就想展露一下潇洒漂亮的字体,不能写的找人代笔或到集市买印刷的对联。对联大都与毛主席、文化大革命和工农业生产有关,常见的有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

    欣丹就是能写对联之人。他独创一种介于隶书和楷书之间的字体,挥洒且有气魄。他很崇尚新颖独特的对联,比如:五更分两年年年称心;一夜连两岁岁岁如意处处红花红处处;重重绿树绿重重。他杜撰了一幅绝妙的对联:峻岩山岳山岩峻,激浪海滨海浪激。对联贴出后,路过的人驻足观赏,点头称妙,上联放眼见,下联满目是

    那天,欣泉在街上弹流流。他赢了很多作为筹码的毛主席纪念章,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鼓鼓囊囊装满一大口袋。他和伙伴互相吹嘘新衣服如何漂亮。他们还没穿上新衣服,要等到大年初一的早晨才能穿。他们还吹嘘鞭炮又多又响。他们很珍惜鞭炮,舍不得一挂一起点燃,拆开鞭炮的捻儿一个个地燃放,比赛谁的更响。

    欣泉正玩得尽兴,欣叶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奶奶不行了,快跟我回去。

    他跑回家,看见奶奶安静地躺在炕上。他不相信奶奶走了,远远地凝视着奶奶苍白的脸并未流泪,泪悄然流入他心里。他喃喃地说:姐,奶奶只是睡着了。

    姐不停地抹着泪说:奶奶再也不能说话了。

    悲痛欲绝的妈被别人拉扯着,却一次次扑向奶奶。她低着头蓬着发,嘴里似唱非唱地说:我的婆婆啊——,你走得这么快哪——,你怎么就过不去这个坎儿呀——,你撇下我们不管啦——

    哭什么哭?她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欣丹的冷言冷语令人大为惊诧,人们感到其叛逆和冷漠超越了他的年龄。

    欣丹的格格不入在盈水村很出名,根源就是从繁华城市来到贫苦农村的巨大落差。在潜意识里,他不属于农村而属于城市,他只是暂时委身于盈水村,总有一天,他会像金凤凰一样高傲地飞出这个贫困的山沟。

    奶奶没迈过俗话所说的七十三和八十四的坎儿,她在水缸边用瓢打水时脑中风发作,歪倒在地,被发现时已断气。她的去世在欣泉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巨大的悲恸和震撼。奶奶拉扯他多年,他对奶奶有种依赖和眷恋,一直以为奶奶是长生不老的。

    奶奶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带着一双健康而富有活力的脚。九岁时,她就像中国千年来所有女人一样,遭受了残酷裹脚的痛苦和煎熬。奶奶大半生在战火纷乱的年代中度过,忍受着贫困的煎熬,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晚年爷爷走后,她孤苦伶仃地单身生活了十年。她的骨灰合并在爷爷的坟里,他们分开十年后又走到一起。除了寿衣,陪葬的是她舍不得喝的两瓶山东黄酒。

    第二年春天燕子回归,奶奶家的屋梁上依然空空如也,没有燕子,只有半剥落的空巢。少了大杨树的院里显得空旷凄凉,地上长满荒草,葡萄树却长得出奇茂盛。秋天,成串又大又甜的葡萄把葡萄架压弯,可是邻居再也尝不到酸甜可口的葡萄了。

    二姐上学了,欣泉只好由妈带着下地。大人很喜爱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没事就来逗他。有个外号叫大腚的光棍,是励川最好的朋友,与惠娟在一个组干活。据说有人透过他家的窗户隐约看到他在卧室里抠腚,还发出一阵阵怪叫。他是家里的老大,身材魁梧,屁股硕大,遂被起名叫大腚。他丝毫不反感这个外号,还觉得挺过瘾。大腚的外号一旦被叫开,别说小孩不知道他的真名,就连大人都忘了。

    大腚穷得一无所有,却快乐豁达。他黑得像包公,剃个光头,脾气暴烈,天不怕地不怕,三十五岁也没娶上媳妇,他似乎也不愁。他不喜欢小孩,单单喜欢欣泉,说欣泉与众不同,长大了肯定有出息。每次见到欣泉,他都笑眯眯地念他编的顺口溜:小泉泉,大蛋蛋;我摸摸,你看看。

    欣泉很配合大腚,劈开大腿露出开裤裆里的鸡鸡和蛋蛋。大腚用手摸一把蛋蛋,再揪一下鸡鸡,用舌头打个响噸儿表示惊奇,拍拍欣泉的脑袋说:好泉泉,好蛋蛋。欣泉心满意足地认定自己是个好乖乖。

    大腚每天都能看到欣泉一两次,每次都叨咕一成不变的顺口溜,做一遍一成不变的摸蛋蛋揪鸡鸡。惠娟了解大腚,知道他并无恶意,从不阻拦。大腚很自豪他的顺口溜和欣泉的配合。其他人想如法炮制大腚的做法,欣泉决不配合,即使拿着好东西来引诱,他也不让别人得逞。大腚摸蛋蛋的滑稽表演一直持续到欣泉上学,他不穿开裆裤了,也知羞了。

    欣泉跟着妈下地,无所事事,到处乱跑,撵蜻蜓,追蚂蚱,掏老鼠洞。运气好的话,从老鼠洞里能掏出玉米和花生。地上的庄稼属于生产队,地下的老鼠不属于公家,掏出的粮食自然也不给公家,拿回家喂猪、喂鸡、喂鸭。运气坏的话,掏老鼠洞时突然探出一个吐着血红舌头的蛇头,吓人一大跳。挖开鼠洞会发现,蛇蜿蜒着柔软的身体鼓着大肚子,占据在老鼠洞里,肚子里肯定有遭受厄运的老鼠。

    欣泉很难捉到大蚂蚱。他把小蚂蚱交给妈,妈捉些大蚂蚱一起带回家。做完饭,妈把蚂蚱埋入红热的灰烬,不久就飘出香喷喷的烧烤味。扒出外表烤糊的蚂蚱,就是一顿世界上最美的盛餐。

    不料有一天,欣泉因为一只蚂蚱闯下大祸。自此,他家简单而平静的生活增添了诸多动荡不安的因素和惊心动魄的磨难。

    1.11

    长空辽阔,阳光普照,柔风轻荡,田野里一片金黄,秋天的色彩纷纷呈现。在收获的季节,人们的心情出奇地愉悦。

    惠娟被分派到离村子最近的地里割麦子,她反复叮嘱欣泉别乱跑,远离各家的自留地。自留地是队里分给每家的一小块菜地,虽然只有一分地,却让每家在夏天种植出充足的蔬菜。大家精心地经营自留地,暗中较劲,比赛谁家的蔬菜更茂盛、果实更饱满。

    起初,欣泉还牢记妈的话没跑远,当他看到一只大蚂蚱掠过时,顿时兴奋地追上去。蚂蚱逃得飞快,一跳就是五米远,欣泉紧追不舍。蚂蚱到处乱窜,跳进一块自留地。欣泉钻过矮栅栏跟进去。于是,蚂蚱和他就像耍杂技一样,在自留地里展开一圈圈的逃逸和追逐。

    几经周折,他终于逮住蚂蚱。没等他站稳欣赏战果,突然传来霹雳般的怒吼:小兔崽子,菜都被你糟蹋了,作死啊!

    欣泉吓得魂不附体,手一松,逮到的蚂蚱借机逃走。他扭头看到拎着镰刀的三炮站在栅栏外,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烈火。

    三炮是田满霖的外号。他作为炮兵班副炮长参加过沈阳战役。他吹嘘只用三炮就把国民党的炮楼连窝端了。因为这点战绩,他在村里趾高气扬,摆军人的臭架子,老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有人背后讥笑:打三炮端了炮楼就吹成这样,要是一炮就端了不得把天吹破啊。于是大家叫他三炮,得了外号后,他再也不讲那个故事了。

    欣泉心里一阵发怵说:我、我在抓蚂蚱。

    跑到我的菜地里抓蚂蚱,你不想活了!过来过来,过来我给你糖吃。三炮语气忽然软下来。

    欣泉搞不清给糖是真是假,抱着侥幸的心理和迫于威慑,他不敢逃走,只好不情愿地走向三炮。这时他注意到地上到处都是踩烂的茄子、香菜和辣椒,他明白闯了大祸。

    三炮虎视眈眈地盯着欣泉,像一条饿虎盯着一只绵羊。欣泉恐惧到了极点,扭头就跑。七岁的小孩哪能跑过大人?三炮越过栅栏几步就追上他,像老鹰抓小鸡般揪住他的衣领。欣泉吓得哇哇大哭。

    小兔崽子,还没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就像杀猪般嚎上了。我打死你,让你哭。三炮一把推倒欣泉,按住后背,抡起镰刀,用刀把在欣泉的屁股上凶猛地捶打起来。

    三炮如此凶狠打人绝非偶然,他和励川自小就不对付。励川看不惯他的蛮横和傲慢,两人有过多次冲突。励川曾揭发三炮把队里的一马车花生偷运回家,三炮为此丢掉小队副队长的职务而怀恨在心。今天看到欣泉践踏他辛苦伺候的菜地,他怒火中烧,对励川的千怒万恨都发泄到孩子的身上。

    惠娟的队友春柳到处找地方解手,恰好看到三炮抡着镰刀砍孩子。她憋着尿慌乱地往回跑大喊:不好啦,三炮拿镰刀砍小孩,要出人命啦。

    惠娟一听,猛然意识到欣泉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沿着春柳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看到三炮正在殴打欣泉,惠娟火冒三丈地怒喝:三炮,我操你祖宗!你有本事来砍我,我死到你家。惠娟毫不含糊,奔过去躺在儿子身旁就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我不活了,三炮杀人了,快来人啊,三炮杀人了!

    人们很快从四面八方凑过来,包括欣泉大哥欣丹,那年他二十多岁,血气方刚地拎着一把铁锹,还有三炮儿子田少强,比欣丹大两岁,虎视眈眈地握着一把锄头。

    如果有个能压住茬子的支书或书记在场,村里的纠纷很快会被制止。村领导愿意处理纠纷,在处理过程中能体味到权力的作用和高人一等的自豪。如果村里长久平安无事,村领导觉得不正常也不自在,纳闷天下怎么忽然太平。那天太巧,支书和书记都去了桐庄公社开批林批孔号召大会。看热闹的村人唯恐天下不乱,没人上前劝架。

    田少强和江欣丹没说几句话就红着眼摆开战斗的架势。锄头和铁锹噼里啪啦地纠缠到一起,两人前后挪动脚步,手里的武器上下翻飞,金属撞击声急促而清脆,他们哇哇地狂叫。

    少顷,田少强满脸是血,打斗还在继续。当人们意识到必须制止的时候已经晚了,田少强的右耳朵已经耷拉下来,仅耳垂部分连着。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众人上前阻止了欣丹。

    当事人受伤流血,得赶快送医院。有人开来拖拉机,大家把田少强抬上车,向县医院飞奔而去。

    田少强耳朵的上半部被铁锹砍掉并砸烂,无法修复被切除,耳朵的下半部勉强被缝回外耳门,庆幸的是听觉没受影响。

    从此,田少强的右耳只剩下一半。喜欢留短发的他留起了长发,以掩饰耳朵的缺失。再长的头发也挡不住淘气的孩子给他起外号田少耳

    听到儿子的外号,看着儿子缺损的耳朵,从不吃亏的三炮吃了天大的亏,他咬牙切齿地说:江励川啊江励川,竟敢在老子头上动土。这辈子和你家没完。这耳朵之仇我一定要报,此仇不报我就不是三炮!

    1.12

    大队书记田归曹在外开会三天,回到村里听说两家打架,即刻兴致勃勃地前来调解,他从不质疑自己的调解能力。

    田书记在两家之间来回跑了数趟,在两家热炕头吃了两顿饱饭也没解决纠纷。励川愿意赔偿所有的损失,三炮的回复却令人不安:不需要赔偿毁坏的自留地;不报警;不需要励川家支付医疗费。田书记摸着脑门抱歉地对励川说,三炮太难缠,我无能为力了。

    励川对大队书记很失望。三炮当过兵立过战功,在村里有一定的势力和威望,大队书记不想得罪他。励川想绑上欣丹到三炮家谢罪。他先托人去试探,三炮破口大骂江励川,说这辈子誓死与江励川家势不两立。励川碰了一鼻子灰就放弃了和解的想法。

    欣丹倒无所畏惧。在打架后的几天里,他有些惴惴不安和恐惧,以为公安局会以伤害他人罪逮捕他,被关押后先是一顿毒打,然后提审和定罪。三炮不报警了,可以免遭毒打。三炮的做法似乎不符合军人的性格,却也不可能把我家夷为平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惧之有?

    励川并没有欣丹那样的心态,毕竟欣泉先踩坏人家的菜地,欣丹又把人家的耳朵砍掉,这家是盈水村最不好惹的。一筹莫展的励川经常独自蹲在角落里抽闷烟。谁知,烟越抽越闷。励川看着惠娟和欣泉不顺眼就埋怨惠娟没看好孩子。一肚子委屈的惠娟受不了如此的埋怨,毫不妥协地争执,激烈的家庭大战一触即发。

    吵架很快就升级到摔东西出气,厨房里的盘子、碗筷和盆子摔了一地,桌椅几乎全毁,梳妆台也被砸碎,唯一留下的就是那面励川送给惠娟的镜子。当励川拿起镜子要往地上摔时,忽然瞥见了背面的《长相思•中秋》,他意识到这面镜子由来和角色的特殊,手停在空中,然后轻轻地把镜子放下。

    夫妻俩轮流着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几乎都砸碎了,也不解心头之恨。励川扭头看到怯生生的欣泉,他正惊恐地看着父母间的战斗,似哭非哭。励川气不打一处来对欣泉吼道:这个死孩子,不如那时把你扔了,没你哪有这么多麻烦!

    欣泉受不了恐吓和委屈,一头扑进惠娟的怀里嚎啕大哭。惠娟看励川拿孩子出气更是愤怒,提高嗓门对励川说:泉只是个孩子,地踩坏了给他赔就是了。泉没错,三炮这个狗杂种拿镰刀抽打孩子屁股,万一砍着孩子怎么办?丹也没错,砍下整个耳朵才过瘾。就你熊包蛋,有本事别在家里耍威风,找三炮算账去。

    狗屁三炮,我还怕他不成?

    你当然怕他,胆小鬼!窝囊废!他没来找你,就把你吓成了孙子样儿。

    谁是胆小鬼?谁是窝囊废?

    你是,我跟了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谁让你跟我了。想当年,还不是你主动找我?

    江励川啊江励川,昧良心的家伙。我不跟你,你得打一辈子光棍儿。

    打光棍儿有什么可怕。

    三炮还能吃了你不成?让他来,我顶着。不就是半个耳朵吗?脑袋掉了有什么了不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力挖苦和伤害对方。躲在妈怀里的欣泉伤心透顶,不断地嚷:别吵了,你俩别吵了。可他无法制止互不相让的父母,直到大腚的造访才结束了夫妻俩的争斗。

    大腚看到满地的杯盘狼藉,摇摇头拍着胸脯说:大哥,欣丹没做错,他三炮不该拿镰刀打孩子,该杀杀他的威风。你们两口子至于打成这样吗?大哥,三炮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跟他拚命!

    大腚的话让夫妻俩平静下来。大腚也没客气,好一顿训斥励川。大腚又催促两人一起收拾凌乱的战场,确认两人不会再吵才离开。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让欣泉看得眼花缭乱。他不明白追只蚂蚱会惹出这么多乱子。他恨自己,恨自己嘴馋,恨那只蚂蚱,恨三炮,恨爸妈打架,最后又转到恨自己,他决心以后再也不吃蚂蚱。

    由于担心三炮报复,家人提心吊胆地度日,励川吩咐每晚关好门插好闩,出门要留心四周。他找出一把日本鬼子战败后丢弃的战刀,那是在动员会上交武器时爹冒着风险保留下来的,绝对是上等钢打造的极品,二十年来没一点锈痕且刀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励川在家里仔细研究刀藏哪里既隐蔽又能快速拿到手,最后放到炕上方吊棚里面的房梁上。吊棚由方格木条构成,下面糊上旧报纸。只要用手捅破报纸瞬间就能摸到刀,顺势从木条的空隙中拿下刀。励川试了几次,从躺在床上到握刀在手只需三秒钟。他把沉甸甸的闪着寒光的战刀小心翼翼地放到房梁上,封上吊棚上的缺口,心里踏实了很多。

    1.13

    春节又临近,小年后第三天是奶奶的周年,励川和欣丹要去上坟。欣泉出于好奇,也禁不住上贡用的饺子和馒头的诱惑,吵着要去。于是爷仨收拾祭品,出门向村东走去。

    中午阳光明媚,温暖如春,地里的小麦泛着浅绿,透露着生机。欣丹用扁担挑着两个筐,里面装着烧纸、香、饭菜和盛水的山东黄酒瓶子,筐随着欣丹的步伐有节奏地上下呼扇。

    欣泉不停地跑前跑后,四处探寻敌情,用弹弓射出自制的小圆泥弹,目标无一幸免,他的嘴里发出叭叭打中的模拟声。

    从镜子水库往东走一公里,有片月牙形的树林,面积虽小,树木却茂盛稠密,与南面的坟地构成一轮满月。母亲去世一年,坟土重新添过不难找,可励川觉得坟地有变化。他确认没墓碑的坟就是父母的坟,墓碑怎么不胫而走?

    爷仨开始四处寻找墓碑,被欣泉在坟地南的一块巨石旁发现,已碎成许多小石块,石块上还可分辨出断裂的黑色墓文。

    励川的泪水刷地涌出来说:爹啊,娘啊,不孝儿来晚了,饶恕儿吧。他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把碎石块收集到一起,拼凑出完整的墓碑。他抚去墓碑上的灰土思量着谁会丧尽天良干出如此卑鄙的勾当。他怒火中烧,扭头看欣丹和欣泉,两个人也正在愣愣地望着他。欣丹咬牙切齿地说:爸,这仇一定要找三炮报,我把三炮的耳朵也砍掉!

    哎!事情越来越复杂啦。励川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破碎的墓碑发呆,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一切,随岁月消退的担忧和恐惧又占据了心头。

    爷仨把墓碑的碎片搬回坟头。墓碑立不起来了,只好把它朝南斜放在坟坡上。励川仔细察看坟周围,枯草均匀分布,坟没有被挖掘的痕迹。掘坟将触及他的底线,他决不会善罢甘休。父母的骨灰安在,他略感宽慰。

    纸钱照送不误。励川找了木棍站在坟南画大半个圆圈,摆上馒头和炒菜,点燃三根香插到坟头。欣丹用火柴点燃一张烧纸,引燃了整捆烧纸,用木棍挑拨让其充分燃烧。烈火散发的热气烤得人很舒服,乌黑的纸灰在坟四周上下飘荡,仿佛魂魄的影子在游走。

    望着熊熊的火焰,励川嘴唇蠕动:爹,娘,我给你们送钱来了。如果不够花就托梦给我。儿子无能,墓碑被小人砸碎,儿给你们做个新的。我发誓决不饶恕那个王八蛋!

    他拿起黄酒瓶子把水浇向余烬,刺啦一声,一股白烟升腾而起,冲向空旷的天际。

    收钱吧,爹,娘,在那边别舍不得花钱。丹,泉,过来磕头。励川双膝跪下,额头触地。哥俩跟着跪下磕头。母亲去世一年,励川仍觉悲哀。他回忆着母亲在世的生活片段,看着逐渐长大的欣泉,感叹时光的飞逝和生命的无奈。

    欣泉想起和奶奶在一起的美好岁月,心里一阵酸楚,他仿佛看到奶奶那慈祥的脸、听到奶奶那絮叨的话。他跪在那里望着乱草稀疏的坟头发呆,直到爸过来拉他才回过神来。

    为了不影响家人过年的心情,励川嘱咐孩子回村后保守秘密,以免助长小人的士气灭自家的威风。可是没出两天,有人在上坟时发现了端倪,立刻全村人都知道励川家的墓碑被人砸了!

    励川千叮咛万嘱咐让欣丹克制自己保持冷静,并保证不去找三炮家闹事。欣丹虽然义愤填膺,看到爸超乎寻常坚定的态度,就勉强地点头答应。

    1.14

    今秋大丰收,人们欢天喜地,家家户户忙着打扫卫生、置办年货、张贴对联。欣丹拿起毛笔写了一幅与春节的气氛相去甚远的对联:英才笑衰敌;士胆轻败寇。对联一贴到门外,就立刻引起轩然大波。聪明人把这幅对联合并起来,看到隐藏着一句话:英士才胆笑轻衰败敌寇

    人们猜疑衰败敌寇指三炮,对联向三炮暗示英士的我不惧怕败寇的你。德高望重的老人看了对联后摇头叹气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励川看到对联,恼怒地对欣丹说:大过年的,你怎么贴这样的对联,太不吉利。

    欣丹反驳说:墓碑被砸,咱们还不能显示一点骨气吗?励川无可奈何地摇头。

    春节习俗在中国各地差异很大。盈水村在三十晚上吃丰盛的晚餐,十二点前全家一起包饺子,把十六枚一分、贰分和五分的钢镚儿包进饺子,早晨四点起床放鞭炮煮饺子,睡前大人还会把一些硬币偷着撒在地上。

    四点未到,欣泉就激动地坐起来穿新衣服,闻着衣服上散发的卫生球味道,心里漾溢着莫大的欣喜。大人压低嗓门嘱咐:小声说话,尽量别吱声。欣泉和姐摸黑儿在地上寻找硬币。妈给每个孩子一个红包,里面有五毛压岁钱。煮饺子前,欣泉和欣丹出去放鞭炮,饺子端上桌后,励川鼓励孩子们多吃,比赛看谁吃出的硬币最多。

    吃完饺子,欣泉给父母磕头拜年,然后迫不及待地带着鼓鼓的两口袋拆散的鞭炮跑到街上。这时天蒙蒙亮,陆续有孩子从各家大门跑出来聚在一起,比赛放鞭炮。欣泉最喜欢放银白色电光火药的鞭炮。他手捏燃着的香用以点燃鞭炮的引芯,引芯快着尽时向空中扔出,鞭炮在天空果断地爆炸,啪啪的响声就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

    当然,不是所有鞭炮都会爆炸,凑上去查看有巨大的危险。前街田独眼的眼睛就是因为二踢脚延迟爆炸而被崩瞎。欣泉放的鞭炮比二踢脚小得多,即使爆炸也造不成伤害。他发现哑鞭炮不会扔掉,把鞭炮掰开用香点燃火药,鞭炮喷出耀眼的光芒,不等火药燃尽就迅速把鞭炮触向墙,鞭炮因热量受阻无处释放而炸开,他的小手沾满黑乎乎的火药灰,被炸得生疼,可这疼完全被听到哑鞭炮重新爆炸所带来的快乐所淹没。

    到各家各户拜年是村人都奉行的活动。每家的门四敞大开随便出入,狗被拴牢。孩子们不用大人领着,乐此不疲地挨家挨户要糖果和花生,运气好的能得到鞭炮。最后孩子们凑到一起比赛各自的战利品

    初三到初五是到邻村的亲戚家串门的日子,离得近的走着去就行,离得远的要骑自行车。这既是大人积极准备并热情参与的要事,也是孩子们最开心和向往的活动,亲戚家的任何东西都是那么的好看、奇特和新颖。

    今年春节,惠娟提议到二十公里外的银河村走亲戚,励川欣然同意。一家六口提着大包小裹,借了两辆永久牌自行车向银河村进发。

    亲戚家同龄的男孩和欣泉不久就混熟了。男孩分给欣泉一把鞭炮,两人兴高采烈地跑到院里,呯啪的鞭炮声随即传来。

    惠娟在厨房里帮忙,问亲戚媳妇:几年前有个叫天星娘的人家,从我们村搬到这里,她住哪儿?

    媳妇想想说:天星娘?好像没听说过。

    她丈夫早就不在啦。她家有六个男孩,叫大斗、二斗,一直叫到六斗。

    没这样一家人。不过,银河村很大,人口流动快,很多人搬来不久又搬走,等我问问当家的。

    惠娟不再多问。后来,热闹的吃喝和聊天使惠娟忘了问天星娘的事,回家后她才想起来,却为时已晚。

    每年过春节,欣泉都会兴奋不已,同时也伴随着很快过完春节的遗憾。新年的每一天就像口袋里的鞭炮,一个个地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正月十五的早晨,励川出门觉得大门上少了什么,仔细看发现大门两边的对联不见了。他好生纳闷,连一点小纸片也没留下,不像风刮跑的,也不像淘气的孩子揭走的。

    他回家问惠娟和孩子,都说昨晚对联似乎还在。巨大的疑问和恐惧占据着励川的心,他预感到灾难正在悄然逼近。

    1.15

    冬寒还没消退,春播就已开始。惠娟不忍心带着欣泉下地,忍受一整天的寒冷和无聊。欣叶上学后欣泉无人照看,只好送到外婆家。外婆由大舅赡养,住在大舅家。大舅的大儿子田季风上小学四年级,比欣泉小一岁的小女儿田季筝还没上学,两人玩得很开心。外婆的眼睛患白内障多年,照看季筝有些力不从心,可是照看季筝和欣泉反而轻松,只要让他们吃饱喝足,任凭他们跑到外面玩去。

    大舅田禄安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以算盘王的美称享誉桐庄公社。相传,中国珠算鼻祖、三国数学家徐岳的母亲就出生在盈水村。村里能打算盘的人颇多,算盘珠被打得满天飞,手指拨动的速度比弹钢琴要快两倍,只听噼里啪啦一片响声,看得人眼花缭乱,没等反应过来,打算盘的人已把厚厚的一本帐核对完了。在盈水村,算盘打得好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有才的重要标准。

    大舅的才华横溢还表现在音乐、诗词、绘画、文学、泥瓦和木工上。他家里挂满了自制的水彩画;他精通二胡、口琴和笛子,诗句和顺口溜随手拈来;他讲的《安徒生童话》、《希腊神话》、《格林童话》、《西游记》和《水浒》让最淘气的男孩像乖女孩一样安静;每家垒墙、建房都由他把关;家具都是他亲手打造,精致、漂亮、还很时髦。

    如此难能可贵的大才子却栽在家庭出身这一硬伤上。大舅曾参加空军征兵,他的身体素质、健康状况、才艺表现和文化程度完美到无可挑剔,可是富农成分让他和光荣而神圣的空军之间画上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成为他终生难以释怀的遗憾。

    大舅家的摆设对欣泉来说简直像宫殿般富丽堂皇。其实,不是大舅家超级豪华,而是欣泉家实在寒碜,除了桌上有面镜子,几乎没有像样的东西。大舅家也有面镜子,欣泉早就对它感兴趣了。以前他在大舅家呆的时间不长,从没碰过它,这次他有很多机会拿着玩。外婆一旦看到,担心他打碎镜子,赶紧呵斥他放下。

    外婆越禁止,欣泉越酷爱镜子。那确实是面精致的镜子,正面俏丽,背面饱满圆滑。欣泉搜寻遥远的记忆觉得这面镜子像妈的奶子,手感舒适,形状可爱。他逐渐有了占有镜子的强烈欲望。

    那天,妈来接他,和外婆在厨房说话,季筝在烧火拉风箱。他迅速把镜子塞进怀里,顿时感到怀里就像塞进一面大鼓,咚咚地敲个不停。他神色慌张地跟着妈来到大街上才松了口气,怀里的鼓也不敲了,心里涌上一阵激动和喜悦。

    回到家后,他躲进姐的套间掏出镜子,兴奋地把玩起来。还没玩上十分钟就听到外面有大人讲话,还有女孩的声音。妈忽然大喊:泉,钻到哪儿了?快出来!

    欣泉一惊,莫非大舅找来了?他慌忙把镜子藏到枕头底下,磨磨蹭蹭地走出来。

    果然是大舅带着季筝来了。妈和大舅在聊天,季筝捧着欣泉家的镜子,结结巴巴地读:月可圆,梦可圆?……故乡今始安。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转向欣泉,没等他们说话,欣泉就慌忙辩解:我没拿你家的镜子,你家的镜子不是我拿的。

    大舅被欣泉不打自招的孩子气逗得开怀大笑,和蔼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找镜子?这说明你拿了呀。

    是他拿的。丢,丢,不害羞,是小偷。季筝用手指着欣泉揭发,用手指在脸颊上划着羞辱欣泉。

    这孩子真没出息,把镜子藏哪儿去了?快交出来!妈一脸怒相,她可不像大舅那样客气。

    泉,记住,要有志气,什么时候都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大舅说着蹲下抱起欣泉。

    欣泉感觉一阵委屈,眼泪像豆子一样滚落下来,哇哇大哭:我没拿,我没拿。

    妈闯进套间到处寻找,很快找出镜子。她质问:这是什么,说!为什么偷东西?妈一辈子没偷过别人的一根针,你这么小就做贼!

    欣泉哭得更厉害了:我喜欢它才拿来玩。我就是喜欢它……呜呜……

    泉,如果你喜欢,要问大舅可不可以拿它玩两天,不能偷着拿走。得到我的允许再拿走才是好孩子。

    欣泉充满了对这面镜子的偏爱,由此产生的冲动完全淹没了偷拿的罪恶感。现在被大舅教诲,他感到对不起大舅,嘴里却不服气:我就是喜欢它,就是喜欢它嘛。

    那好,我答应把它送给你。

    好,给我。欣泉上去就抢,大舅的手迅速举高,欣泉扑了个空。

    不是现在。你过生日那天给你。大舅认真地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

    得不到别人的允许,决不拿别人的东西。

    我保证做到!欣泉洪亮地回答,破涕为笑。

    大舅依然把镜子摆在家里原来的位置,欣泉每次到外婆家都能看到镜子,可是他再也没偷它,一是季筝看得严,二是他答应过大舅要遵守诺言。这件事虽小,对成长的欣泉影响却很大。大舅的处理恰到好处,不但没给孩子造成心灵创伤,还给他留下了希望和动力。

    欣泉过生日那天,大舅真的把镜子送给了他,可是他对大舅家的镜子完全失去了兴趣,转而对大舅家的孩子季筝产生了强烈的喜爱,而季筝对他也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爱恋。

    1.16

    欣泉和季筝在外婆家过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们想和别的小朋友玩却往往被拒绝。大人嘱咐孩子少跟富农家孩子季筝在一起,怕被连累。欣泉跟富农家孩子玩就沾了富农的光儿,也被小朋友冷落。这促使俩孩子成为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有人见他们总粘在一起,就跟欣泉开玩笑说:欣泉,让季筝做你的媳妇吧。

    欣泉小脸乐开了花:她早就是我的媳妇了。惹得大人哈哈大笑。

    人们又去逗季筝:季筝,欣泉说你是他的媳妇了。

    季筝噘起小嘴傲慢地说:才不呢。我爸说他表现得不好,我才不跟他。

    他们在河边逮鱼,鱼很难逮,他们却全身心地投入。他们跑到镜子水库,往水面扔石片打水漂。他们也到水库附近的小树林里转悠找知了猴。在地上找到指头大小的洞用手抠开,发现知了猴后带回家,反扣在筛子下,第二天知了猴会褪皮变成带羽翼的知了。知了猴皮是很好的中草药,具有宣散风热、透疹利咽、退翳明目、祛风止痉的功效,送到中药收购站换钱是很多孩子挣零花钱的手段。

    那天,欣泉正和季筝在小树林里找知了猴,忽然起风了,瓢泼大雨瞬间落下,天地间一片雨雾。两人不知所措,往家跑路太远。欣泉拉着季筝的手来到一颗枝叶茂盛的大树下,惊恐地望着阴沉的天空。突然,乌云被雪亮的闪电划破,接着一声炸雷震得大地不停地晃悠。

    哥,我怕。两人穿的衣服都不多,加上气温剧降,季筝颤抖地蜷缩在欣泉的身边。

    别怕,有我在。欣泉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仗义和责任,有信心和胆量保护季筝。为了表示勇敢,他猛然冲到雨里喊道:看,我什么都不怕,不怕闪电,不怕打雷。妹你也不用怕。

    哥快回来,快回来呀。季筝焦急地喊。欣泉跑回来靠在季筝的身边。豆大的雨滴突破层层树叶,嘀嗒嘀嗒地往他们的身上落。单薄的衣服上落了雨被风一吹,凉意袭人。

    哥,我冷。季筝被冻得直打哆嗦,衣服半湿的欣泉早就像风中的树叶浑身打颤。于是,俩孩子下意识地抱在一起。

    欣泉没有私心杂念地拥抱着季筝,仅仅是为了让季筝暖和些,他也寻到一丝温暖。他透过季筝的肩头向远方张望,希望雨快些过去,他看不到季筝的脸有些泛红,也不知道季筝的想法与他相反,希望雨不停地下……两个孩子就这样默默地相拥着,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倾听着对方的呼吸。

    二十分钟后雨停了。欣泉建议回家,季筝没反对,让欣泉牵着她的手走出小树林。到家后才知道,外婆和妈找他们都快找疯了。有人说看到孩子在镜子水库附近转悠,励川和大腚就在水库里打捞尸体,直到得知两个孩子回家才停下。

    林中躲雨这段经历给季筝留下了温暖和期待,她忽然产生了对欣泉饥渴难耐的思念和依赖。对欣泉来说虽没那么强烈却也印象深刻,他为能保护表妹而感到荣耀、自豪和满足。

    自此,两人一起过家家时,季筝身体颤抖地说:哥,我冷。欣泉就会赶快过去抱抱她。后来欣泉感觉上当就不再纵容她。季筝不再说冷而是假装摔倒,欣泉赶紧跑过去扶她,还关心地问摔哪儿了。季筝说疼让欣泉帮着轻轻地揉,欣泉扶了几次又发现上当,就不再去管摔倒的季筝。

    妈不忍心把欣泉放在年老的外婆家太长时间,怕她带两个孩子太辛苦,下地干活时就带着欣泉。可是没过三天,外婆就让大舅捎话说欣泉走后,季筝变得像个野孩子,脾气古怪,拒不听话,外婆实在看不了,还不如让俩孩子一起玩,她反而省心。

    于是,欣泉又回到季筝的身边,他们又开始在村里村外到处跑,生活似乎一切照旧。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可怕事件猛然把欣泉一家推上了风头浪尖。

    1.17

    这天,盈水村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正在读课文,忽然教室门被猛地撞开,闯进一个戴着红胳膊箍和一个歪戴军帽的年轻人。他们大声嚷:谁是江欣叶?赶紧出来!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学生们惊慌地把目光投向欣叶。欣叶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两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恶狠狠的男人。

    军帽从学生们聚焦的目光中锁定了江欣叶。红胳膊箍叉着双手守在敞开的教室门口,摆出一副随时进行战斗的姿势。军帽扑到欣叶跟前说:走,跟我们走!

    我不走,呜呜——欣叶嚎啕大哭,气势汹汹的军帽使她极度恐惧。

    放老实点儿!你给我走。军帽一把抓住欣叶的胳膊就往外拖。

    田老师一直阴沉着脸,他早就对这两个闯入者极其不满和厌恶。惧于来人是公社干部,田老师不敢发作就平静地说:你们也得说个理由再带人走吧。

    理由?有人要造反了,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我们需要调查,需要收集证据。

    田老师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再不敢多说。那年代,一旦搬出毛主席和共产党,说话就要谨慎,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掉脑袋。

    欣叶从军帽的气势意识到事态严重,她知道哭也没用,反而冷静下来,盘算着他们会怎么对待她,会不会打她,会不会被批斗,如果挨打她就大声叫喊。

    欣叶被军帽和红胳膊箍架着胳膊带到大队部,那里已聚集了三十多人。她看到爸、妈和姐都在这里,姐吓得脸色煞白,哥被身材魁梧的人反剪着胳膊动弹不得。屋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两张大红纸,那是春节时哥写的对联:英才笑衰敌,士胆轻败寇

    欣叶扑到妈怀里,恐惧地望着大人们在激烈地讲着她听不懂的话。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几个人簇拥着进来。男人身材魁梧,红光满面,目光逼人,像个久经沙场的大领导。大家立刻安静了,眼光齐刷刷地投向男人。

    大队书记田归曹急忙迎上前去说:王主席,您好。我们都在恭候您,这边请。田书记毕恭毕敬,王主席却不以为然地鼻子里哼了一声。

    田书记引领王主席来到桌前,把对联翻过去,只见背面赫然写着黑色大字:打倒毛主席!打倒共产党!欣叶认得所有的字,她的心里咯噔闪了一下。

    田书记说:大字报是在大队部门上发现的。据初步笔迹调查,反动标语像是江欣丹写的。正面是他写的对联。昨晚他在大寨田干活,离开过十五分钟去解手,没人能说清他去哪儿了。我们推断标语就是他昨晚谎称解手去贴的。他说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对联写反动标语,并揭发是三炮家的田少强写的。三炮和江励川有家仇。我们便调查田少强,他一口否认。他得了重感冒,两天没干活,在家呆着下不了地。江励川家除了最小的江欣泉找不到,其他五个人都在这里等着主席发落。三炮家很快就到。田书记说了一大堆,无非是为了表现他对事件的重视。大字报出现在大队部,他这个书记会被一撸到底,受到严重打击甚至被批斗。

    我没写!不是我写的,我是冤枉的!没等欣丹申辩完,看押者就狠狠地往上抬他的胳膊,疼得他直咧嘴。

    王主席扭过头,面无表情地扫了欣丹一眼。人们都在捉摸王主席如何开口,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忠于毛、毛主席,忠于党,是我、我们一贯的方针和路线。怎么能打、打倒呢?毛主席是我们的大、大救星,没有共、共产党就没有新、新中国!谁要反对毛、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拼、拼、拼到底!王主席说话结巴,稍失几分威严,但从其铿锵有力的声音让人肃然起敬。

    开始,惠娟并没过多地注意王主席。听到结结巴巴的讲话,她就像被雷击怔了半天。她从人缝里观察王主席,同时在她的记忆深处,一张模糊的脸若隐若现,她差点叫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嘴。

    讲得好!谁要反对毛、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拼、拼到底!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田书记也结巴起来。他担心王主席认为他在故意取笑主席,吓得脑袋上直冒汗,掏出手绢揩着额头偷窥主席,主席倒是风平浪静。田书记赶紧带头鼓掌以化解他说话结巴而带来的尴尬,大家跟着用力鼓掌。看押者猛地抬高欣丹的胳膊,疼得欣丹躬身双膝跪倒在地。

    不过,我、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好人,但也决不、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王主席提高嗓门说。

    是,不放过坏人!田书记在猜测主席的意思。

    为了不耽误革、革命生产,不用这样兴师动众,都回去干、干活,把这个江什么丹先押到公、公社。把大字报也送到公社。王主席大手一挥,示意大家解散。

    大家觉得王主席今天的发言和他过去顽强的斗争风格迥然不同,他根本没把这事当成严重的反革命事件,看来田书记有点小题大做。

    王主席,我家这幅对联刚过完正月十五就丢了。我对天发誓不是我写的。你要主持公道,明辨是非啊。在王主席离开前,欣丹不失时机地恳求道。

    王主席瞥了欣丹一眼没言语,抬手一挥,示意你不用多说。惠娟一直注视着王主席的一举一动。从头至尾,王主席只是匆匆地扫了她一眼。

    欣叶回到教室后已无心上课,脑子里满是刚才发生的一幕,大哥的无力的辩解、主席的阴沉、妈的焦躁和爸的缄默。她隐约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和人情的冷漠,美好世界的影像在她的心里模糊不清,莫大的担忧和恐惧充斥着她幼小的心灵。

    从此,欣叶对戴军帽和红胳膊箍的人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尤其是对比她略大的男人产生了深深的厌恶,这在她以后的婚姻中埋下了隐患。相比之下欣泉比较幸运,他和季筝不知跑到哪里玩耍,躲过了这场大祸临头般的惊吓,避免了带给视觉和心灵的恐惧冲击。

    1.18

    欣丹被羁押在公社的第一晚,田禄安和亲戚们来到励川家,焦急地打听欣丹的消息。大家都怕连累自己,亲戚最容易受牵连。在古代,一人犯罪要株连九族。励川虽然很着急,却耐心地安慰亲戚说正在公社机关里找人疏通,让他们不要担心。其实,公社机关里他谁也不认识。

    第二晚,大腚、春喜和旺财打听到一些消息,来到励川家。励川打开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老白干,惠娟炒了花生米,大家喝起闷酒。他们互相借火点上旱烟,片刻,屋里就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大腚说:据公社书记的秘书透露,初步结论是欣丹写的大字报。公社可能要找字迹专家来确认,需要王主席批示。

    春喜发挥着想象力说:这事田少强干的可能性最大。他肚子里有点墨水,偷了对联回家后仔细研究,练了半年毛笔字,写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就模仿了欣丹的笔迹。

    大腚干了一杯酒说:三炮啊三炮,这家人够狠,把欣丹往死里整。

    旺财说:可是没有证据,谁能相信是田少强干的?

    脸上阴云密布的大腚说:听说欣丹嘴太硬,挨了不少打,要把他判成现行反革命,后果要多大有多大,现在公社就想找这样的典型。还说公社内部的处理意见也不统一,有的主张批斗后枪毙;有的反驳说无法证明是他作案,不能乱杀无辜。

    春喜若有所思地说:真的很奇怪,好几天过去也没批斗欣丹的迹象,没人到你家挖掘更多的证据。要是以前,早开批斗会或抄家了。

    旺财接过话茬:公社里的领导最近忙着搞标准化大寨田以迎接检查。要是任务不紧急,他们不会这样仁慈和善良。

    大腚焦急地说:我们必须赶快找人活动,否则凶多吉少。

    春喜说:找谁啊,公社里谁都不熟。王主席最好使,指挥公安局调查这个案子。可他位置高架子大,恐怕难以接近。

    沉闷的励川忽然开口说:就是倾家当产、砸锅卖铁也得把儿子救出来!你们帮帮忙,看谁能说上话送上礼。他使劲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红火烧到他的手指。

    屋里一时静下来。惠娟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绝望的心就像一只破船沉入冬天的冰海。本来婆婆要把欣泉扔了,她非要留下儿子。如果儿子不跑进三炮家菜地,不会和三炮家结仇,也就没有反动标语,老大不会被当成反革命押起来。我的儿呀,至今生死未卜,让全家人和亲戚们提心吊胆,该怎么办呢?

    惠娟表面平静,内心却在紧张地思索。她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大胆得把她吓了一跳。她决定去做,就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动摇,绝不动摇!她走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第三晚,励川在家里翻最值钱的东西,越找越心酸,除了锅碗瓢盆和衣被,几乎没有值钱物品。他从箱底摸出一个红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家里所有的储蓄——七十三块七毛三。他呆呆地想,到谁家借钱呢?

    第四天傍晚,大腚迟迟不来。励川每时每刻都盼着大腚从公社打听到新消息,他心急如焚地出门直奔大腚家。忽然,他望见不远处有个人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往这边挪动脚步。他定睛一看,是欣丹!

    励川大惊失色:欣丹,你怎么跑出来了?逃跑是要掉脑袋的!

    爸,我不是逃跑,是被放出来了。明摆着不是我干的,他们早晚要放我。欣丹喘息着一头栽倒在地。

    励川虽诧异却无暇多想,喊来惠娟一起把欣丹搀扶进屋,让他躺下。惠娟赶紧做饭,励川检查伤口。欣丹后背满是柳条抽的血印,小腿肚上血肉模糊,青紫的脸上有几处瘀伤,手腕被手铐勒出伤痕,右胳膊的筋严重拉伤,胯骨也受伤,影响了走路。

    励川翻出云南白药敷到伤口处,小心地包扎后问:丹,他们为什么放你?

    他们说经过字迹专家反复核查,字迹不是我的。

    这么简单?励川不相信这个说法。

    是啊,他们还说鉴于大字报影响太坏,立刻当场销毁。

    真的销毁了?

    我亲眼所见。

    难道他们再不追查是谁写的?

    他们说既不是我的笔迹,也不是三炮家或其他人的笔迹,结论是外乡人干的。今年的生产任务重,要抓革命促生产,因此公社不再追究这件事。

    励川真是给弄糊涂了,怎么也琢磨不出这里面的奥秘,看开始的势态欣丹可能被枪毙。他虽然疑惑,还是体会到孩子大难不死带来的莫大惊喜。他想:真是虚惊一场啊!我原以为倾家荡产也换不回儿子的命。这回倒是省钱了,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的到处借钱,也不用麻烦大腚到处找关系疏通了。

    惠娟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她不像励川那么激动和欢喜,欣丹回家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发生得这么快。除了她和另一个人,没人知晓此事背后的秘密。

    1.19

    原来,在欣丹被抓走的第三天早晨,惠娟独自去了公社。孩子被抓,得到村人的同情,惠娟请一天病假,往日很难说话的小队长痛快地准了假。

    惠娟的个子高挑,不刻意打扮就相貌出众。那天,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脸上涂了薄薄的胭脂,嘴唇擦了淡淡的口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得干净得体。当她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时惊呆了,她不认识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了,将近四十岁的她总觉得自己已是六十岁,可镜子里的女人简直就是二十岁的俊俏姑娘。

    桐庄公社离盈水村只有一公里,惠娟很少踏入公社机关大院。她紧张地走进大门,看到一位驼背老人正在扫地。她踌躇着上前问王主席在哪儿办公。老人抬头看看惠娟,指指前面的大门说:王主席是大忙人,不是一般人能随便找的。赶巧你能见到,赶不巧你好几天也找不着。老人又低头扫地,灰尘在地上旋转升腾,包围了老人。

    惠娟走向大门,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邻近,她觉得像走在虚无缥缈的梦幻里。

    她被警卫拦住,警卫听说她找王主席就仔细地审问。惠娟早就想好了理由说:你们关押的年轻人是我们村的,我有重要线索亲自向王主席汇报。

    大字报事件在公社是头条新闻,警卫不敢耽搁,立刻到里屋摇电话。不久,他出来说王主席正在开会,你可以坐凳子上等。惠娟的心凉了,想起刚才老人的话,看来她是赶得不巧的人。

    她等了两个小时,有人经过时好奇地打量她。她越来越不自在,开始犹豫要回去。她刚站起身,警卫就示意跟着走,拐了七道弯,进了八扇门,停在一道气派的大门前。警卫指指大门扭头走了。

    大门两侧贴着一幅对联:生为毛主席而生;死为毛主席而死。看得惠娟后背直冒凉风。她定神上前敲虚掩的门,没人应答。她轻轻地一推,门开了。

    办公室很宽敞,墙上挂满了毛主席像和标语。最里面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人,虽然离得远,面貌模糊,惠娟却知道那就是王主席。

    惠娟紧张到了极点。有那么一刻,她后悔来到这里。想到儿子的命还攥在王主席的手里,她就顽强地说服自己,尝试了却不成功总比不尝试而悔恨终生要心安理得。

    她慢慢地往里走,王主席一言不发,直愣愣地望着逐渐走近的她。她感觉走了漫长的路,好像走了几十年才走近写字台。

    你、你,终于来了。王主席的语调有些飘忽不定。

    你好,王主席。惠娟一时摸不透终于的含义,救子心切也没时间多想,她焦急地说:请救救我的儿子。

    王主席闭口不言,沉默了许久才木然地说:凭什么让我救你的儿子?

    他是冤枉的,求你啦。泪水在惠娟的眼里打转。

    又是长久的沉默,王主席冷酷地说:田惠娟,你没忘记吧。想当年我也是这样求你的,你答应了吗?

    我,我……惠娟的泪水滚落下来,她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曾经对她充满痴情的男人,才既不伤害他又不激怒他。

    王主席,我那时年轻任性,不懂事还糊涂,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惠娟反复斟酌着说话,觉得还算合适。

    糊涂又能怎样?不糊涂又能怎样?你能改变过去吗?

    我,如果,你……惠娟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事先想好的话荡然无存。

    王主席腾地站起来,绕过桌子在离惠娟一米远的地方停下,凝视着惠娟,在她脸上来回搜寻,仿佛在研究一幅世界名画。

    惠娟被盯得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王主席,只要能保住我儿子的性命,我什么都可以做。

    王主席向前动了动胳膊,双手伸了伸又缩回,没人知道他内心世界是多么复杂和纠结。惠娟只感觉眼前的男人有些激动,似乎压抑着很多话就是不说。

    王主席注视着惠娟达三分钟之久。屋里静得可怕,一只苍蝇嗡嗡地在头上乱飞。远处的广播里传来王主席在大寨田的讲话,之后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

    终于,王主席指了指套间说:那好吧,到里屋去。

    惠娟明白了王主席的意思,她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凭什么能让一个即将定罪为反革命的人逃脱死亡的处罚,唯一能帮助她的就是沧桑岁月里或许存留的一丝旧情,前提是王主席还珍惜这份旧情。惠娟既高兴又悲痛,高兴的是王主席没忘旧情,愿意接纳她,欣丹会有一丝希望;悲痛的是她成了一件商品,肉体的付出换取儿子的生命。贞操比儿子的生命更重要吗?欣丹才二十多岁,美好的人生刚刚起步。想到这些,她镇定下来,向套间走去。

    套间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霉味,靠窗户有张简易床,那就是惠娟该去的地方。她半个屁股坐在床边,眼盯着脚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她坐了十分钟也不见王主席进来,飘进屋的只是一缕缕的烟雾。她有些着急,不知是出去看看还是继续等。扭头看外边,不知何时王主席已斜靠在门口,手里捏着香烟漫不经心地望着她。惠娟顿时手足无措。

    你走吧。王主席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却还是面无表情。

    什么?为什么?那——欣丹?惠娟不相信她的耳朵,急切地问。

    走吧。王主席深深地抽了口烟,疲惫地说:不要多问,快走吧。

    惠娟站起身迷茫地向外走,仿佛坠入迷雾。在经过王主席身边时她稍作停顿,不知是握一下王主席的手表示感谢,还是道一声谢,还是……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难道是王主席反悔了,不打算救欣丹了?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我似乎太天真,对他抱有太大的希望。

    王主席靠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一直盯着惠娟坐过的床发呆,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惠娟继续往外走,突然身后传来王主席的声音:惠娟,你记着,你应该感到幸福。多少年来,有个男人一直牵挂着你。

    惠娟的心头微微一颤,理不出头绪。她放慢脚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不作声。身后再没任何声音,她不敢回头看,开始加快脚步往外走。

    她终于走出大门,却未感到丝毫的轻松。她仿佛跌入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幻想世界,迷失得像一只找不到羊群的小绵羊。她匆匆地往家走,那似水流年的往事仿佛路旁的树木和房屋,扑面而来,历历在目……

    1.20

    清末中华民国初,田惠娟家地多房大,养着三个长工和两个丫环,在盈水村最富裕。土地革命后穷人翻身得解放,惠娟爹遭到了狠批猛斗,家产全部充公,长工被遣返,丫环嫁了人。由于邻村钱昌泰家的地多了半亩被划为地主,惠娟家才被侥幸地划成富农。无论是被钱地主压榨过的,还是被钱地主接济过的村人反目成仇,晚上把钱地主关进水牢,白天给他戴高帽游街批斗。

    在最后一次批斗中,怒火冲天的村人口号喊得震天响,把钱地主绑到马耙子后驱马在苞米地里狂奔了三个小时,耙子后只剩下钱地主的一付鲜血淋漓的骨头架子,皮肉和五脏六腑遍布整个苞米地。

    这幕触目惊心的惨剧把惠娟爹吓得魂不附体,日渐消瘦,得了痴呆症,不到一年就呜呼哀哉了。惠娟全家人提心吊胆地度日,陪着小心地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惠娟娘天天在套间里偷着烧香磕头拜佛,终于感动了神仙,保佑惠娟家人平安无事。

    惠娟在家吃苦耐劳,很受家人喜爱。她个子高挑,身材匀称,心灵手巧,远近闻名,只是有个毛病,在极度疲劳或受强烈刺激时会突然晕倒,醒来后对晕眩期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惠娟娘说是隔代遗传,奶奶也有晕眩症。

    十五岁的惠娟就受到媒人的莫大关注,门槛被踩低了两寸。惠娟娘觉得最般配的当属大王家村的王铁柱,比惠娟大两岁,一表人才,身体强壮,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那年春节走亲戚,媒人暗中安排惠娟一家和铁柱一家到远亲田吉胜家做客。惠娟不知是媒人的设计,表现得自然大方、魅力四射。铁柱知道并非巧合,很是紧张,表现得木讷且笨拙。

    回到家,惠娟娘说铁柱相中了惠娟。惠娟顿时怒目圆睁,激烈反对。铁柱浑身上下挑不出毛病,只是说话结巴,惠娟对结巴大做文章,硬是拧了三个月没答应。

    原来,惠娟早就有了意中人,就是盈水村最穷人家的三儿子江励川。一亩半地是他家全部的经济来源,温饱难以解决,励川娶媳妇成为头等难事。励川有点自卑和腼腆,长得倒是眉清目秀,聪明灵巧,精明能干。励川做梦也没想到出色的惠娟会向他抛来绣球。在他心中惠娟就像公主一样尊贵和高不可攀。王铁柱的出现使惠娟更加主动大胆地接触励川,两人很快就约会了。

    自由恋爱对中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男女青年绝对是梦寐以求的奢望,是胆战心惊的冒险,男女双方可能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所谓的自由恋爱,绝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故意疏远,互不说话,更别说拉一下手。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在拥挤的戏台前,两人才有眉目传情的机会。在幽静的月夜,在庄稼茂盛的地里,他们度过了许多甜言蜜语的美好时光。

    每逢赶集,励川清晨两点起床,推着独轮车往西北小跑三十公里,到渤海湾的海港买入新鲜的海货,推到集市叫卖。回来时就给惠娟捎好吃的,路上励川饿得发昏也舍不得吃一口。惠娟心疼他跑远路,往往分一大半硬塞到他嘴里。励川在集市上也买梳子或发卡送给惠娟。惠娟白天在地里干活,盼着励川快点回来,不停地猜测他带回什么。每次收到小礼物,她的心里甜得就像喝了半斤蜂蜜。

    王铁柱并没就此罢休,先后三次托了三个具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媒人前来说服惠娟娘。对比两个男人,惠娟娘总认为王铁柱的条件比励川好,就劝女儿,女儿却无动于衷。绝望和悲愤的王铁柱无法相信,一条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竟然输在结巴这个不起眼的缺陷上。

    自古以来,只要男女在一起卿卿我我就会犯错误,励川和惠娟也不例外。惠娟发现例假没来,小腹鼓起,她怀疑怀孕了,质问励川是否在她晕厥时占了便宜。励川呆若木鸡,足足有十分钟一言不发,然后支支吾吾也没承认。惠娟大惑不解,难道亲亲嘴、搂搂抱抱就能怀孕?这恰似一个晴天霹雳把她震傻了,感觉天要塌下来,她要被压扁成一面镜子。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是堕落和耻辱的象征,会遭到村人的唾弃和谩骂,甚至被游街,耻辱的罪名会像孙悟空的紧箍咒般卡在头上一辈子。

    惠娟神情恍惚地在镜子水库周围转悠。励川担心她想不开,一闭眼跳进水库。他给父亲下跪央求找媒人到惠娟家提亲,他没敢对父亲说出实情。提亲的人被惠娟娘断言拒绝,被惠娟爹拎着擀面杖撵出大门,放话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惠娟绝望了,励川也要崩溃了。压力像天柱山上的巨石压在他们的肩上,恐慌像镜子水库里的水草堵在他们的心里。一天夜里,两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个令人震惊、令人嫉妒的爆炸性新闻把盈水村搅乱了。互相仇视的女人们凑到一起成为同盟,绘声绘色地描述她们看到的和听到的,比如两人在街上牵手、在胡同里拥抱、在草垛里啃嘴、在野地里那个……她们添油加醋地制作了一百种版本。两人的归宿众说纷纭,有人说跳井了,有人说投镜子水库了,有人说爬上天柱山坠崖了,还有人说到渤海湾跳海了,反正都是殉情了,只有励川最好的朋友知道两人私奔了。

    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忙于生计的人们逐渐忘掉了励川和惠娟。正是由于私奔,励川错过了村里的朝鲜战争征兵动员。

    一九五〇十月到一九五三年七月,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的土地上展开了殊死而残酷的战斗,双方军以及平民伤亡人数以百万计。

    村里上报九个年轻人,选拔标准依次是年龄、身体条件、家庭成分和思想觉悟。无论哪个标准,励川都是最佳的人选。村里两个人被选中,光荣地参加了世界著名的朝鲜战争。励川的光腚伙伴江续厚刚完婚一个月就奔赴朝鲜战场,一条大腿丢在了北朝鲜的阵地上;前街的田剑波戴着大红花被村人送走,被部队送回的是一枚朝鲜战争一等功二级战斗英雄的奖章。

    1.21

    江励川和田惠娟东藏西躲,餐风露宿,钱很快就花光了。他们不得不讨水要饭,偷爬运货火车,花了两个月才辗转来到哈尔滨,投奔了哥哥江励峰。

    早在一九四五年,迫于饥寒交迫的生活,励川爹留下老婆和励川离开盈水村,领着两个哥闯关东落脚哈尔滨。二哥苦于饥饿于一九四七年参加了解放军,在一九四八年的辽沈战役中阵亡。大哥江励峰成家后,励川爹和儿子儿媳住在九平方米的屋里实在感觉别扭,半年后,爹独自回到了盈水村。

    现在的励川走投无路只能依靠哥。哥资助他租到六平方米的房子,找些旧家具凑合成一个家。家虽寒碜,却被惠娟收拾和布置得整洁而温馨。励川给山东老家去信报平安,老家的父母和亲戚悬着的心才放下,一百个谣言和各种猜疑也不攻自破。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励川的生日,他和惠娟手挽手来到同记商场。惠娟买了一瓶龙江大曲和两块老鼎丰月饼。励川想要给惠娟买份礼物作聘礼算是明媒正娶。惠娟虽舍不得花钱却拗不过励川,她就先回家做饭由着励川去买聘礼。

    励川在女士用品的柜台前左挑右选也没选中可心的礼物。他正要离开,忽见一个俄罗斯女人正掂量着一面镜子。他一眼就喜欢上那面精致的镜子。老家盈水村镜子水库的形状酷似这面镜子,用它作聘礼意义非凡。

    励川搜寻柜台里,没看到相同的镜子,估计仅剩了一面。他耐心地等待着,目光始终不离镜子,默默地祈祷女人赶快离开。俄罗斯女人非但没离开,而且掏出了钱包。励川怅然若失。

    忽然,身后传来几句俄罗斯话,一个粗壮的俄罗斯男子急促地走来。女人跟男子交流了几句,很不情愿地放下镜子,男人拉起女人的胳膊就走。

    励川急不可耐地上前问价。售货员说最后一面折价卖三块钱。三块钱是一周的生活开销,数额之大让励川望而却步。

    他仔细地检查镜子,没发现任何瑕疵,做工精巧细腻,即能手持又能折叠后平放。镜背面的透明玻璃下印着一首烫金的正楷古词——

    《长相思∙中秋》

    月可圆,

    梦可圆?

    南北中秋泪望山。

    初尝月饼酸。

    我心牵,

    你心牵,

    七万三千星满天。

    故乡今始安。

    真巧,今天刚好是中秋,还是励川的生日。这首古词如此优美和高雅,让他爱不释手。他越看越喜欢这面镜子,心想三块钱的聘礼是世上最便宜的聘礼,再说美好的爱情是无价的。他付钱拿货,像打了场胜仗一样哼着京剧小调《凤还巢》回家。

    寂静的夜晚里,偶尔传来汽车喇叭的低鸣,天上没有一丝乌云,又大又圆的月亮悬在东方天际上。秋风轻柔拂面,让人感到时光的美丽和温馨。励川打开酒,斟上两杯。惠娟咬月饼的时候,励川拿出了那面镜子。

    惠娟的心里掠过一阵温暖和感动。从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月亮,看到了家乡,看到了镜子水库,看到了爹娘。她的泪珠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这是她头一次离开爹娘、离开故乡。月亮还是那枚月亮,可是家已不是那个家。

    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踢了她一脚,她不由得赶紧捂肚子。励川坐过来扳住她的肩头安慰她。她望着镜子背面,品味着那首古词问:七万三千星满天。为什么是‘七万三千’?天上的星星可不止这些。

    励川想了想说:可能没有实际意义,就是很多的意思吧。

    两人仰望着遥远的月亮,沉默着想心事。谁也无法预料这种没工作还要生孩子养孩子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

    这段时间,励川一直在火车站装货卸货,按计件算钱的工钱稍高却很累。他每天一大早到火车站等着,拿到活儿就拼命干。他身子虽单薄却比别人干得快,一天下来直不起腰,筋骨似乎散架,一个月就瘦了十斤。就在他支撑不住之时,好运喜降。

    那年,中国开始执行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哈尔滨被列为国家重点建设城市之一,苏联援建中国的一百五十六个重点工程项目有十三个项目设在哈尔滨,很多工作岗位缺人。励川做梦也没想到工作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容易。在哥的推荐和帮助下,道外曙光镜子厂招收励川做了学徒工。有趣的是,家乡有座镜子水库,他买了面镜子做聘礼,现在要去镜子厂上班,看来镜子带给他好运。

    励川欣喜若狂。他精力旺盛,朝气蓬勃,每天第一个进厂,最后一个出厂。他虚心学习,用心体会,很快就从学徒工变成正式工,又成为带徒弟的师傅。他拉玻璃的快、准、零次品和一刀即开的技能让别人望尘莫及。焊接镜子的铝框有很多技巧,多放坏水会腐蚀铝框和玻璃后面的镀水银,少放坏水达不到焊接要求。焊锡的多少和烙铁头停留的时间都关系到焊点的圆滑、闪亮和结实,励川把握得恰到好处,焊接技术达到了炉火纯青。每年他都被评为厂里的生产能手。

    喜事成双,两个月后儿子江欣丹顺利地诞生了。励川往山东老家发电报,告知父母他找到好工作,喜添一子且母子平安。

    年方十七的惠娟喜出望外,第一胎就是儿子,她出色地为老江家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重任,在公公婆婆面前可以昂首挺胸了。

    惠娟初为人母,倍感欣慰、快乐和激动,一个小生命从身体里历经千辛万苦顺利地分娩,给她平淡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她感到瞬息万变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在一年内竟然从绝望、崩溃和私奔的窘迫中,走到成家立业、顺利生子、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里。

    1.22

    励川一人挣钱足以养活全家。惠娟在家带孩子、打扫卫生、做饭刷碗洗衣服,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八岁的欣丹兴高采烈地背起书包上小学之后,家里少了孩子仿佛少了一群麻雀,屋里顿时冷清下来,惠娟一时无所适从。

    恰巧搬来一家有七个孩子的邻居,孩子太多买不起衣服,女主人的裁剪手艺高,缝纫机活儿做得漂亮。惠娟帮着女主人带孩子,同时跟着学裁剪和缝纫。她拿报纸当布料练习布局设计款式,很快掌握了裁剪的精髓,不用粉笔勾画几剪子就把布料剪开,正好用尽所有布料。她能把缝纫机踩得像火车一样飞奔,手中有条不紊地往前输送布条,很少夹线、断线。商店里卖的衣服太贵不说,还千篇一律。布料却很便宜,买来后随心所欲地设计、裁剪和制作出的衣服大方得体、时髦洋气。穿着自制、省钱又合体的衣服,惠娟喜不自禁。

    喜事接二连三,励川所在的道外曙光镜子厂招工,惠娟幸运地被选中。她仿佛做梦,从农村出来竟然在繁华的大城市有了像样的工作,虽不是正式职工,却享受正式职工的待遇。

    更出乎意料的是自从她走入车间,厂里的气氛大为活跃。二十五岁的惠娟天生丽质,气度非凡,成为厂里一大美女。她热情大方,勤快好学,大受女人的嫉妒,却深受男人的喜爱,搭讪者络绎不绝。

    关注惠娟美貌的男人中有李仁贵副厂长。他很出色也很好色,经常光顾惠娟所在的安装车间。有人说李仁贵常给惠娟带好吃的,有人说他总骚扰惠娟,还有人说他早已得手。励川气愤不过几次找李仁贵质问,可是李仁贵那一付被冤枉的表情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辞,让励川左右为难、无计可施,最主要的是励川没抓到任何把柄。

    随着经济收入的增加,励川家的生活越来越宽裕。聪明的欣丹在班级优秀的学习成绩也成为一家人的骄傲。可是,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年之后,励川迫于无形的心理压力,打算全家搬回山东老家,为此他专门跑回老家考察了一番。

    回到老家,他发现爹过世后娘老了很多,腰更弯了,头发都白了。他为孤苦伶仃的娘落泪了,不敢想象娘怎么度过以后孤独的岁月,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过年过节都没人说话。一亩半地一片龟裂,庄稼淹没在稀疏的荒草里。

    他返回哈尔滨后,娘多次来信说身体挺好,别人帮着种了地,让儿不要挂念。娘越说老家都好,他的心越像刀割般难受。

    粮食匮乏问题一直困扰着中国,五八年大跃进后紧接着三年自然灾害,无异于雪上加霜。城里人的口粮越发越少,孩子却越来越能吃。有时城里人像乞丐似的跑到乡下找吃的,可每次下乡几乎没有收获,乡下人也吃不饱,还跑进市里要饭哩。

    听说要离开哈尔滨,欣丹顿时感觉世界末日降临。他非常喜欢在学校读书、写字、绘画和做手工。要他离开喜爱的学校和亲切的老师,简直就跟剥夺他生命一样痛苦。他质问父母,感到父母的回答既敷衍又骗人。他打听别人,几个小朋友嘀咕完后咬着他的耳朵说:李厂长和你妈‘那个’,你爸受不了窝囊气,就想搬走。欣丹一听怒火中烧,不顾势单力薄,和几个小朋友大打出手,直到头破血流被大人拉开才罢休。

    欣丹在家里大哭大闹,想方设法和励川作对。励川恨得忍无可忍,脱下鞋子按住他,在屁股上啪啪地拍打:打死你这个小杂种!小王八犊子,白养活你这么大。欣丹不但不求饶,反而咬牙切齿地说:不疼!不疼!气得励川加大力度。最后,励川以极度的心理疲劳和身体疲劳而停止惩罚孩子。

    欣丹的倔强和胡闹让惠娟心痛,她知道励川骂欣丹是小杂种的话外之音,十年的大城市生活把她和励川都改变了。她跟励川商量不回去,她可以辞掉工作或到别处找活儿以避开闲言碎语。可是励川铁了心要回山东,就像逃避瘟疫般地急切。惠娟无法阻止回程日期的悄悄逼近,只好收拾行李。最为珍惜的就是励川送的那面镜子,饱含着往昔甜蜜的回忆。她把镜子擦拭干净,小心地包好放在行李最隐蔽的地方。

    江励峰劝弟弟说:国家的正式职工来之不易啊。日子刚有起色就折腾回去太可惜。吃不饱是暂时的,只要饿不死挺一挺就过去了。

    励川暗想,哥哪知弟的苦衷?他难以启齿说出真正的原因,也不想让哥跟着难受,就说:我回老家照顾咱娘。

    可以把娘接上来呀。

    不折腾娘了。惠娟的爹娘也在山东,对他们也有个照应。

    励川是曙光镜子厂出名的能工巧匠,厂领导一再挽留说,现在没有下放的名额,不如耐心等半年。励川去意已决,一狠心辞掉了工作。

    一九六二年春,江励川领着老婆和儿子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山东老家,应了那句老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1.23

    回山东前,励川对过去私奔的事惴惴不安。回老家后,他发现村里人似乎忘了十年前的事,对他们热情而好奇。励川在镜子厂工作多年,积攒了花样繁多的镜子作为礼物送人,大受欢迎。

    励川家挤满了男人,旱烟浓烈的味道在屋里弥漫,大家出神地听他讲北方的新鲜事,铺天盖地的大雪、兆麟公园的冰灯、秋林商场、防洪纪念塔、太阳岛、日常生活和镜子厂的工作,对村人来说是那么的新奇和有趣。孩子们钻进钻出听得似懂非懂,说到街头巷尾买的冰糖葫芦时,把他们馋得直淌哈喇子。

    江续厚蜷着独腿坐在人堆前面沉默地听着。双拐斜靠在炕沿,淘气的男孩用拐棍作滑梯,江续厚也不生气,他对孩子很有耐心和亲近感。那时,他刚度完蜜月就去了朝鲜战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之时,妻子在家顺利地生下女儿。战争夺去了他的一条腿,他光荣地返乡后再也无法生育,他多么期望能有一个儿子!他属于残疾军人,是国家的功臣,终身享受军贴不需下地干活。村人可不管他是功臣与否,自从他拄上双拐就送他外号江二拐。开始他很恼火,后来就默认了。他有很多闲暇时间博览古今中外的书籍,思索变幻莫测的人生。有人调侃说励川跑到哈尔滨太幸运,否则少腿的是他。江励川咧咧嘴,江二拐摇摇头。

    男人走后,女人凑了过来。惠娟的穿衣打扮让她们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女人把惠娟的时髦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反复欣赏。她们最感兴趣的是惠娟从哈尔滨带回来的蝴蝶牌缝纫机,它和惠娟的技艺让全村掀起了学习裁剪和追求时尚的高潮,这景象在六十年代初的农村可谓凤毛麟角。

    惠娟从不隐瞒缝纫技巧,耐心讲解,手把手教别人,女人很快就学会了这门手艺。从此,村人洋气的着装让邻村人羡慕不已。

    时尚的热情降温后,惠娟开始下地。她这才意识到城市和农村的巨大差别,超体力的劳动可不像十年前她在娘家地里干活那么轻松休闲。她后悔当时没和儿子站在一起,坚决抵制回到这个穷山僻壤。她在励川面前埋怨回山东,励川不是一声不吱,就是大发雷霆,她再也不提此事而自讨没趣。

    励川像变了一个人,话越来越少,脸被太阳晒得像黑木炭,原有的活力和热情不复存在,旱烟抽得愈来愈多。没人知道他是否后悔搬回山东。

    江欣丹逆反心理严重,在班级调皮捣蛋搞破坏,与老师作对,和同学打架,放学后像脱缰的野马到处奔跑。父母在地里干活顾不上管治他,任凭他自由成长。那时,学生也没家庭作业,晚上连油灯都舍不得点,黑灯瞎火的没法做作业。

    一九六二年冬,大女儿江欣红降生了。励川和惠娟很高兴能换着样生孩子,可是老封建的婆婆很不愉快,她认为女儿无用,长大了嫁人白给别人家养活。她说:再生女孩,我帮你们扔了。励川不语,惠娟不在意地应付:好,下个肯定是儿子。

    惠娟说的不算数,接下来还是女孩,江欣叶于一九六四年降生。婆婆真的备好水盆要把欣叶扔进水里。惠娟着实紧张起来,她怎忍心把身上掉下的亲骨肉扔掉?她死死地抱着女儿说,孩子扔了她也不活了。婆婆虽然当时妥协,却被气得大病一场,躺在炕上不下地,还说惠娟故意和她作对,不顾她的死活。惠娟还在月子里也不得不好生伺候婆婆,直到一个月后婆婆消了气才作罢。

    添了大女儿家里有点拮据;添了二女儿口粮变得异常紧张。再往后几年励川家一贫如洗。国家和家庭本来都穷,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让势态变得更糟。本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指导方针,公社开始组织人搞批斗;本着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指导思想,人们不再好好种地,粮食的短缺在两年内很快体现出来。粮食和家畜被吃光,野菜被挖光,野果被抢光,树皮被啃光。

    那时,最让人担心的是怀孕生孩子。人快饿死了,哪有闲心养孩子?可是房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只要夫妻俩健康没病,身体消瘦也避免不了怀孕。另外,在那种环境下行房的频率并不少。批斗的和被批斗的都提心吊胆地怕受牵连,躲在家里最安全,除了家务事和房事就无所事事。励川和惠娟小心谨慎地掐算着躲过危险期行房,可他们还是百密一疏。

    那天,惠娟沮丧地说:婆婆,我又怀上四个月了。

    婆婆难以置信,沉默了半晌说:哎!老天,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这次一定要听我的!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能要了!这孩子来和我们争命,他活我们就没法活。

    惠娟虽然很挣扎,却也得考虑吃不饱饭、几乎要人吃人的现实,她不情愿地点点头。惠娟告诉了励川,励川瞪大眼睛说:那绝对不行。我找妈理论去。

    六个月后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江欣泉在盈水村呱呱落地,婆婆和天星娘就上演了一场弃婴与救婴的惊心动魄的闹剧。

    1.24

    欣丹回家后,家人松了口气。虽然有人疑惑欣丹的释放,却没人深究。贫困生活和超体力劳动使人们对许多和自己无关的事失去兴趣,盈水村又恢复了平静。一个月后,基本康复的欣丹开始下地。

    秋雨连绵,河水泛滥,频频传来水灾洪涝的坏消息。有个村处于洼地,靠近河道,房屋被淹,三人失踪。上游林疃河水库一直存在着决堤险情。公社决定超过两个男劳力、五口人家庭出一男劳力上大泽山打石头,石头运到水库加固堤坝。男劳力连续干两个月后方可回家换人。

    欣丹在公社遭受巨大的肉体折磨,身体并未完全康复,抬不起右臂,抡不动锤子打石头,只好由励川代替上山。在励川离家前,惠娟蒸了一锅过年才能吃的馒头。闻到香喷喷的味道,欣泉在锅台旁转来转去,直流口水。锅盖一掀开,惠娟塞给他一个冒着热气的馒头,他乐颠颠地跑开享受去了。励川不想带走整锅馒头,却拗不过惠娟,只好装进面袋子。

    趁孩子们都不在家,夫妻俩在炕上痛痛快快地风疾雨密了一番。惠娟伏在励川的肩头哭了,励川的心里也不是滋味,自结婚以来,他离开惠娟从未超过两周,未来的两个月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人生的一大考验。

    目送励川背起行囊恋恋不舍地离开家,惠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女人的直觉让她隐约感到有事要发生,且很快就会发生。

    隔日,公社下通知说县里即将召开人民代表大会,为展示代表们的风貌,为开一次胜利的漂亮的大会,代表要统一穿整洁的中山装。公社要召集缝纫机活儿好的妇女加工中山装。鉴于盈水村的缝纫水平在全公社最高,请盈水村大队提供人选。

    村里有缝纫机的人得到消息后纷纷到大队书记家走动,有的带两盒烟,有的带一瓶酒。三个人的名单报到公社后很快被打回来说,村里水平最高的人没在名单里。大队书记心虚,哪敢再错,拿下一个送礼最少的,把惠娟报了上去。

    两天后,惠娟、雅珍和月季来到公社赶制中山装。雅珍和月季都从师于惠娟,对惠娟尊敬有加。三十套中山装在三周内做完并不容易,惠娟一心投入到活计上,期望没人打扰。可她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有件事她是躲不过的。

    第一天,王主席和三十个代表过来量衣。王主席似乎不认识惠娟,由别人做了介绍。雅珍双手颤抖地为王主席量尺寸,他是雅珍有生以来近距离接触的最大的领导。

    第二天,没人来打扰,三个人紧张地飞针走线。

    两天内也不见王主席的影子,这简直是一种折磨,你知道它要来,会给你带来难堪,它却迟迟不来,来了也就死心踏地了,可它就在前方威胁你,在内心折磨你。这俨然是一场无形的战争,可怕而漫长。惠娟的身子坐在凳子上干活,心却坐在针毡上承受煎熬。

    第五天,王主席终于来了,说要检查工作的进展。雅珍主动地逢迎着主席,主席却不怎么理她。雅珍能理解,没有架子的人哪能当主席?

    王主席来到惠娟的缝纫机前停下。惠娟心跳加快不敢抬头,却必须不失礼地和他打招呼。王主席很随意,就像对待同事般问好,惠娟疑惑他怎么做得那么自然。

    你们的活儿干得不错,大礼堂还有窗帘要更换,今天谁能留下看看怎样设计才更富有革命性和战斗性。王主席笑着说。

    惠娟手艺最好,她最合适。雅珍说得很客观,她和月季在主席面前不敢妄自菲薄。

    那好,你们继续吧。王主席转身走了,留给惠娟莫大的忐忑不安。

    一整天,惠娟就像坠入迷雾中懵懵懂懂的,心里和大脑像塞入了一万团麻线。她怀疑大礼堂没有需要设计的,那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她预想着将要发生的事,心里充满恐惧。她欠人家一条人命的债,如果还债就是对励川的背叛、对自己以后几十年无形的心理折磨。

    惠娟,我们先走了。雅珍的话把惠娟拉回现实,她一惊,脚下一松缝纫机卡线了。

    好,我去看一眼也就回了。惠娟尽量装得轻松坦然。

    你别干得太辛苦。我们会捎信儿给欣丹的。

    两人走后,惠娟没心思做活儿,心烦意乱地坐在凳子上傻等。

    窗外,夜幕已悄然拉开,除了蛙声的起伏和知了的长鸣,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让人胆战心惊……

    1.25

    皮鞋踏在水泥上的咔噔声由远而近,从脚步声可以判断来者人高马大,沉着冷静。门慢慢地被打开,王主席出现在门口。他环顾四周后随手关了门,朝惠娟笑笑走过来。

    王主席穿一身干净合身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板正有型,胡子刚刮过,显得很帅气。他不像从前那样严肃,眼睛温柔而和顺。惠娟不敢多看,低下头,恐慌到了极点,四周像是爆炸前的沉默。

    我不强迫你留下来,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主席的话很轻柔很诚恳。惠娟禁不住抬起头,看到主席那脉脉含情的双眼,心里的挣扎和不安略有缓和。

    如果你想离开,现在就可以走。主席说得很慢很清晰。惠娟动动身子,屁股还是粘在凳子上。她在犹豫,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其实,我希望你留下。有句话憋在心里二十年啦,实在想说出来。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牵挂你,经常梦到你。

    惠娟要离开的想法被主席发自肺腑的几句话彻底地粉碎。她无法对一个有生死权威的男人、一个对她吐露真心的男人无动于衷。她的心剧烈地跳着,心里念叨:励川,饶恕我吧。我错了吗?可为了救儿子我还能做什么?现在我为什么会冲动?我不该冲动。难道我是个坏女人?

    她还在胡思乱想,王主席伸出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她就像一片飘落的雪花在空中盲目地乱闯,终于落入大地。不知是内心接近爆炸的压抑和挣扎,还是多日无法承受的精神折磨,她屈服了,伏在主席的肩头上呜呜大哭。

    别这样,我不会欺负你,我一直记着你的容貌。虽然过了二十年,你还是你。主席有些哽咽,惠娟感到他的声音和整个身体也在颤抖。

    惠娟的身子开始发软,她忽然体会到许多年来身体里没有出现的骚动。她的理智彻底丧失,此刻的她已是任人摆布。王主席扶她坐到地上装布匹的麻袋上,轻轻地吻她。惠娟闭着眼,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心里的挣扎荡然无存。主席尝试着把她的衣服轻轻地一件件脱下,她开始还反抗,后来就屈从了。

    脱掉惠娟的所有衣服后,主席惊得目瞪口呆,这哪是能用语言来描述的身体啊?多么完美的一件艺术品!岁月非但没在女人身上留下刻痕,反而使女人的酮体更加丰满、更有韵味。我有权利和资格占有它吗?它是那么的美,美得令人心疼、令人神伤、令人自卑、令人感到渺小和龌龊。

    王主席一时想打退堂鼓,觉得他的行为太无耻、他的设计太卑鄙,在女神面前他太微不足道、太令人唾弃。可是,他难以压抑火一般燃烧的欲望,那欲望遍及他整个身心,越烧越旺。他爱这种美,他要占有这种美,他可以用整个生命去交换这种美,如果让他现在选择生而远离美,还是选择死而占有美,他将择美而亡。于是,他像一只疯狂的野兽,脱光衣服,抱起惠娟放到沙发上,把她压在下面。

    别——惠娟的挣扎和反抗软弱无力,她的脸在着火,心在狂跳,眼睛轻轻地闭上……终于,王主席尽情地享受了多少个梦里梦到的多少个日夜期盼的与惠娟在一起翻云覆雨之事。

    那夜,惠娟很晚才回到家,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无法入睡。天花板上就像有一千双眼睛审视着她,一万根指头指责着她。

    第二天,她神情恍惚地坐在缝纫机前,无法集中思想,不知断了多少次线,跑错了多少料。雅珍看出她的异常也没太在意。那年代,饥饿、劳累和精神压力经常把人折磨得郁郁寡欢,别人不会大惊小怪。

    当天,王主席没来,惠娟心烦意乱地度过了一天。当晚,她收到励川的来信,说在山上一切都好,活儿虽苦饭却吃得饱,让她在家注意安全,小心坏人。惠娟看完信偷偷地哭了好久。她愧对励川,感到自己太无耻太下贱。她希望遭到一些报应以平息内心深处的悔恨,她决心断绝跟王主席的来往。

    又一天开始,惠娟坐在缝纫机旁想着和王主席的瓜葛,担心无法收场。如果被人发现,她和主席都将完蛋。乱搞男女关系比杀人放火的后果还严重。可是,主席不会停止这种关系,她也无法摆脱主席的纠缠。她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

    第三天,王主席派文秘来通知惠娟说大礼堂窗帘的设计要最后拍板,惠娟得晚些回家。雅珍和月季离开后,惠娟感到极度疲乏,她一头趴在缝纫机上……

    1.26

    惠娟看到一座水库,似乎就是镜子水库,中间多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在晃悠。她忽然发现励川在半山腰正往上爬,她大喊:励川,快下来!山要倒了!励川仿佛没听见,继续往上爬。山晃悠得越来越厉害,惠娟拼命喊:下来!快下来!励川回过头,惠娟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励川而是王主席。她正纳闷,忽然一道闪电击中主席,他身子一歪往下跌落……

    惠娟从恶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她抬起头发现主席就站在身边温存地微笑。她不敢多看,红着脸低下头。主席伸手搂住她,身心紧张的惠娟颤抖了一下,任凭主席拥抱。

    王主席轻声说:明天,我要去林疃河水库视察,上山慰问群众。

    啊?不要去!千万不要去!惠娟焦急地说。

    哈哈,革命工作没办法。不去不行啊。主席笑着说。

    惠娟意识到主席以为她舍不得,主席怎会知道她做了恶梦?算了,一个梦而已,说出来让人家笑话。她问:要去多久?

    就一周。如果形势需要,我就多呆几天。

    水库会决堤吗?

    不会马上决堤。如果雨水不断,堤坝挺不了两周。决堤会淹死很多人,国家财产将遭受巨大损失。

    在山上打石头的,干多久才能回来?

    至少要干两个月。如果他们多干些时日能保住堤坝的话,那可就赚了。形势相当严峻。主席有些激动。

    王主席,大礼堂的窗帘……惠娟还没说完,主席就把食指压在她的嘴唇上说:别叫我王主席啦,叫我铁柱。记得那年在田吉胜家你就这么叫。我记得你妈叫你秀秀,当时我也叫你秀秀,好可爱的名字。

    惠娟想不起铁柱曾叫她秀秀。二十多年过去了,铁柱竟然还记得她的小名,惠娟颇为感动。

    铁柱,大礼堂——

    大礼堂没事,就是为了留下你。铁柱狡黠地笑笑。

    如果没事,我可以回家吗?干了一天活儿,我很饿。惠娟胆怯地问。

    秀秀,饭菜已经备好,就在我办公室里。天黑我们就过去。明天我就要上山,你能陪我吃顿晚饭吗?

    望着铁柱那渴望而坚毅的眼神,惠娟咬咬嘴唇低下头。

    天公作美,那晚乌云密布,外面很快就黑下来。铁柱和惠娟偷偷地溜到铁柱的办公室。由于害怕碰到人,他们是分开走的。那年代,每个人都是出色的侦探,稍露蛛丝马迹,事实就会被如实地拼凑出来。当主席多年的铁柱深谙此道,决不会掉以轻心。

    铁柱弄来许多好吃的,有包子、炸豆腐、溜肉段、花生米、午餐肉,还有婆婆爱喝的山东黄酒。惠娟大为吃惊,对她来说,这是古代皇帝才能享受的美食。

    铁柱拧开瓶盖往两个杯里倒酒,惠娟低声说:我不会喝酒,酒太辣。

    这是即墨地瓜黄酒,度数低,很好喝。女的不喝白酒,我特意为你买的黄酒。来,尝尝。铁柱擎起酒杯,紫红色的酒非常诱人。

    惠娟和铁柱碰杯后呷了一小口,不但不辣还甜丝丝的,味道淳朴馨香。铁柱劝她多吃饭菜,她确实没少吃,她很少能吃到这么丰盛的食物。她不知不觉喝了三杯黄酒,她哪里知道这种黄酒喝着似乎不壮,可是后反劲儿像一头牛。

    酒助人兴,铁柱打开了话匣子。多年前他在亲戚家第一次见到惠娟,就被惠娟的美所震撼,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比这种美更美,他找到了活着的动力和意义,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傻子,脑海里整天都是惠娟的面容和微笑,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被惠娟拒绝后,他每天都跑到盈水村转悠,期望能看上惠娟一眼。惠娟私奔后,他绝望得三年没看对象。后来,他把这种痛苦转移到革命斗争和打打杀杀上。他坚信总有一天会拥抱惠娟,他把这个信念压在心底。看对象时,他就照着惠娟的长相挑,最后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夫妻俩算恩爱却没激情。惠娟从哈尔滨搬回后,他暂时不想打扰这个幸福的家庭,他已不是冲动的年轻人,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当他在办公室里近距离地面对阔别了二十年的惠娟时,那深埋心底的情感就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1.27

    铁柱透露了许多公社政府机关里复杂的关系和残酷的斗争,惠娟听得瞠目结舌。表面平静的办公楼里充斥着惊险的明争暗斗。武斗时分成两大派,动用了坦克和大炮。战斗异常惨烈,铁柱以不怕死的胆量和行为树立了威信。他的造反派死了二人,对方保皇派死了十人。他的队伍大获全胜,从此站稳了脚跟。他在惨烈的武斗中屹立不倒,坐上主席的位置。可是,现在许多人开始和他作对。被镇压下去的和战死的家属组成的势力一直对他虎视眈眈。他每天都像在面对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经历的风浪和危险数不胜数,从土地改革到大跃进,从三年自然灾害到斗争地富反坏右,从批资斗修到现在的批林批孔。他厌烦这种生活却无法退却。他期望像一个普通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恐怕再也没机会享受那种简单的幸福和踏实的生活了。

    惠娟越听越感慨,一个看似铮铮铁骨的男人也有极其软弱的一面。想到她和励川还有幸福的生活,不由得感到庆幸。一想到励川她就感到有罪,想到这种罪孽不由得想到欣丹的不幸。她终于憋不住地问:大字报到底是谁写的?是三炮家干的吗?

    很难查出谁写的,字体很独特。大家都懂一个简单的道理,傻子才会在自己的对联上写反动标语。可是没人会认真地处理类似的案子,赖到你儿子头上最省事,领导一贯如此。我得知他是你儿子,就不能按一贯做法了。或许是三炮家干的,却没证据。

    真经过字迹专家鉴定了吗?惠娟又问。

    那是掩人耳目,其实他们狗屁不懂。我派人到远村拉几个老师过来装作专家,他们不敢胡说八道。我的地位决定了一切,都得按我的想法去做。

    惠娟不仅倒吸一口冷气问:难道以前遭批斗被枪毙的人都是大领导的一句话所决定?

    虽不完全如此,生杀大权基本掌握在领导手里。如果不赶快转变思想加强生产,再继续斗来斗去,国家快要大乱了。铁柱的语气变得忧郁。

    铁柱关心生产是惠娟没想到的,她以为主席职责主要是搞斗争。如果二十年前铁柱见不到我,如果前阵子我见不到铁柱,如果铁柱不是主席,那么欣丹还能在这个世上吗?没有铁柱就没有欣丹啊。惠娟不敢想了,也想不清楚,酒力已上头,身子有些晃悠,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

    铁柱开始拥抱亲吻惠娟,她无力反抗,任凭铁柱把她抱到床上脱光衣服,压在她的身上,抚摸她的身体。然后,铁柱疯狂地律动起来,推动着山崩地裂般的欲望向着山顶冲刺。他的动作大大地刺激了惠娟,她竟然尝到了多年前消失了的绝妙的抽动。

    惠娟躺在铁柱的臂膀里体验到了久违的浪漫和温情,她不记得那是多少年前的感觉了,可能还是和励川谈恋爱时才有的朦胧和温馨。她忽然觉得结巴并不是男人的缺点,反而显得可爱。当时为什么就没看上铁柱,一门心思跟励川好呢?她甚至一丝机会都不给铁柱,铁柱除了结巴近乎完美无缺。爱情有点像赛跑,谁抢跑谁取胜的机率就大。

    惠娟突然看到铁柱的右肩膀头有一排牙齿印,左肩膀下有一块硬币大小的伤疤。她抚摸着那些伤痕说:这些伤疤离心脏好近。

    铁柱愣了愣,结巴地说:那、那是武斗时被别人用刀子扎的,没、没什么。

    刀子要是往下偏一点,你就没命了。

    捅我的人对我恨之入骨,他是真想一刀就结束我的性命。可是我这人福大命大造化大,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他必须乖乖地当牛做马、流大汗出苦力。不过,只要能得到你,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你别瞎说,你可不能死。主席离开我们,一切不都乱套了?

    狂风巨浪之后加上酒力,两人都累了,相拥着睡了。等惠娟醒来,看到赤身露体地躺在铁柱的怀里吓了一跳。她旋即想起刚才的一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铁柱也醒来,温柔地亲吻她。

    那夜,惠娟几次想回家,都被铁柱挽留下来。他们在办公室里缠绵了一夜。

    天还没亮,惠娟就匆匆起床。铁柱望着穿文胸的惠娟说:我以为可以忘记你,可是我做不到。

    铁柱,我们都有家、有爱人、有孩子,以后不能再做对不起他们的事了。

    我不管那些,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行,千万别犯傻。

    铁柱不回答,一把拉过惠娟深深地拥抱亲吻,那难分难舍的情景俨然是一场生离死别。

    惠娟心神不宁地往家走,拐出公社大门前,她忽然看到驼背老人在默默地扫地。老人抬头瞥了她一眼,惠娟心里咯噔一惊,放慢脚步。老人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低头继续扫地。惠娟松了口气,加快步子走出大门。

    她不想让孩子们知道她一夜未归,她轻推家门,门竟然还留着。她蹑手蹑脚地迈步,在经过天井时不慎碰倒了铁锹。

    锹声在凌晨出奇地响,惊动了欣丹。他坐起身向窗外看,惨淡的月光下,只见妈惊慌失措地站在院里张望。欣丹咬咬嘴唇合眼躺下。

    惠娟静静地等了片刻,没听到孩子们有反应,就悄悄地走进卧室摸上床。自从励川上山打石头,惠娟就让欣泉到她的床上睡。尤其做缝纫活儿后她心绪大乱,漫长的黑夜里倍感寂寞,欣泉是她最大的安慰。

    睡得正香的欣泉均匀地打着小呼噜,被窝里很温暖,惠娟一下把儿子搂进怀里,儿子哼唧了几声,咂巴着小嘴继续睡。泪水在惠娟的眼里打转,她紧紧地抱住欣泉,就像在浩瀚的大海里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1.28

    中山装的制作接近尾声,王主席上山视察十三天了,他的身影还没出现。惠娟心里无法平静,反复衡量着几天来发生的一切,竭力说服自己什么也没做错,转念又认定自己什都做错了。

    那天,她正在飞针走线,并没在意外面的大广播里按时响起了《东方红》序曲。广播的内容每天都千篇一律:大寨田亩产万斤粮;顽固的走资派被揪出;批林批孔新动向……

    惠娟快听,有关王主席的新闻。雅珍忽然喊道。

    惠娟竖起耳朵听到广播里沉痛而缓慢的播音:我们敬爱的王主席,在百忙之中到林疃河水库视察,到天柱山慰问与天斗与地斗的革命群众。在天柱山采石现场,他不幸被山上的落石击中,因抢救无效为我们的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王主席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让我们沉重悼念敬爱的王主席,王主席永垂不朽!

    听完广播后,惠娟脑海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刻,她严重地质疑新闻的真实性,难道她做的梦成了现实?谁在冥冥之中操纵着生死?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几天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今就停止了呼吸,再也不会由远及近地走来,再也听不到那结巴的话语,再也摸不到那结实的胸膛……

    惠娟呆呆地坐着胡思乱想,忘了做活儿,忘了身边还有别人正在窥视她。雅珍的话打断她的思绪:真让人难以相信,多好的主席啊。

    是啊,没有主席的照顾,我们哪能坐在这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惠娟故作轻松,赶紧蹬起踏板,缝纫机发出一阵嗒嗒嗒的响声。

    真是,衣服刚做好还没来得及穿,人就走了。月季遗憾地说。

    王主席的衣服是惠娟缝制的,做得尤其精心考究,板板正正地挂在旁边的衣架上,惠娟不敢把目光移过去看,担心看到王主席虚幻的身影。

    忽然,她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想到例假推迟了七天还没来,担心怀孕的深度恐惧自心底骤然升起。老天爷啊,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她跑进厕所关上门,瘫倒在地。

    雅珍砸开门时,惠娟已在厕所里昏迷了半小时。雅珍和月季找人把她送回家。月季先回车间,雅珍等到惠娟醒来才离开。在离开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向惠娟说了外面有关她和王主席的传闻。她让惠娟保重身体小心行事,毕竟人言可畏。

    雅珍的话又给惠娟以沉重的打击。她以为这事会天衣无缝,谁知这么快就有了风言风语。她身心俱惫地躺在床上想到了死,死能解脱一切,不必再承受流言蜚语的毁谤和怀孕的恐慌。可死的意义何在呢?出卖自身换来欣丹的生命,她却因自责而离开这个世界,对励川也不公平。可是,如果怀上铁柱的孩子,有什么理由为自己辩护?死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她想象着用哪种方法结束生命,越想脑子越乱,迷迷糊糊地睡了。

    她被吵闹声惊醒,看到大队田书记、大腚和一个陌生人站在炕边。田书记说:这是在天柱山打石头的负责人郑志河书记。

    听说是书记又是外人,惠娟感到非常意外和担忧,礼貌性地支起虚弱的身子,大腚急忙过来扶她。

    郑书记温和地说:你快躺下,不要乱动。

    惠娟顺从地躺下。田书记吞吞吐吐地说:郑、郑书记带来一些打、打石头的消息。郑书记跟你慢慢讲。田书记向大腚使了眼色,两人退出大门。

    郑书记,什么消息?惠娟万分紧张。

    有关王主席的消息你可能听说了,不过我有别的事情要讲。王主席是我家邻居,我们一起长大,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在他离世前,我握着他的手陪伴着他。他在昏迷中和我讲了你的事,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一些事情,没想到你现在是这个样子。

    我没事,铁柱说什么了?

    他说多年来一直牵挂着你,觉得对不住你,他让我向你道歉,让你、你一定保重。郑书记说得语无伦次。

    有什么道歉的,他没做错什么。

    在弥留之际他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他……郑书记欲言又止。

    惠娟咬着嘴唇,泪水溢出眼眶滑落到枕头上。

    唉——!郑书记长叹一声,仿佛该说的都说完了。沉默了片刻后他说:不说铁柱了。我有励川不好的消息。

    励川怎么了?惠娟的心悬起来,神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听到励川也有个三长两短,她会立刻撞墙自尽。她环顾四周看哪堵墙更结实。

    不要担心,他还活着。郑书记感觉到惠娟的焦虑和恐惧,故作轻松地说:其实,除了王主席献出了生命,还有另外几位同志当场牺牲。励川还算幸运,被落石击中头部和腿部,至今昏迷不醒,也没脱离危险,正在县医院的高危室里观察。医生希望你能去陪护他。他在昏迷时听到你的声音也许能醒来。医生说他的情况较乐观,你不要太悲伤。

    我现在就去。惠娟猛地坐起来,感到一阵晕眩,赶紧用手捧住脑袋,郑书记急忙扶住她。

    郑书记走后,惠娟开始收拾衣服、食物和日用品。大腚开来小队的拖拉机,惠娟坐到拖拉机后轱辘上面的挡板上,两人焦急万分地直奔县医院而去。

    从此,惠娟要结束生命的想法荡然无存,仿佛获得了重生。她有了神圣的使命,要唤醒励川、善待励川,以抵消内心的罪恶感。她要顽强地活着,不管未来有多大的不幸和劫难,她要执着地守在励川的身边,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1.29

    大腚见到昏迷不醒的励川非常难过,好朋友之情胜似手足,他期盼励川顽强地度过这一难关。他守候了大半天,励川也没醒。他嘱咐惠娟多保重就回盈水村忙农活去了。

    励川又昏迷了两天,惠娟一直守在病床旁,给他以无微不至的爱护。惠娟不但在嘴上也在心里轻轻地呼唤丈夫,给他讲述过去艰苦、珍贵、美好而浪漫的时光,有时她把自己讲得眼泪汪汪,那些好时光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

    第三天夜里,惠娟讲着讲着就迷糊了……她看到铁柱被人绑在一棵树上,周围愤怒的群众逼着铁柱承认和她的关系,还让他承认写过的反动标语。铁柱大义凛然,视死如归,鞭子无情地抽打在身上,打得他满身是血。一个大胡子军人掏出手枪,拉开枪栓向铁柱瞄准,惠娟大叫住手。军人转过头说你这是不打自招呀。军人平移枪口对准惠娟,吓得她没命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她醒了发现是个梦,被吓出一身冷汗。励川依然安静地躺着,惠娟伸出胳膊搂住他。她的思绪总是在励川和铁柱之间游离。对利用权威和柔情占有她的铁柱,她怎么也恨不起来。而爱和恨只有一步之隔,有时等同,有时交叉,有时互补。铁柱活着时,她为铁柱把二十多年的遗憾和愿望画上了一个句号;铁柱离世后,她不再责备铁柱所做的一切。他的灵魂在离开肉体的一瞬间会是多么的凄凉和孤独,同时会因为拥有她而宽慰和无憾吗?

    她望着酣睡的励川默默地说:如果有一天谣言传到你的耳朵里,你能原谅我吗?你能理解我做的一切吗?

    她又想起那个不敢正视的问题,例假推迟了十天还没来。她决心明天去妇产科检查,希望那是劳累和精神压力带来的身体反应。如果真的怀孕,她和王铁柱的孩子……天哪,她不敢再往下想。

    早晨,惠娟确认励川还在熟睡,走出病房来到大楼另一端的妇科诊室。她忧心忡忡地坐在冷清的走廊里,担忧和焦虑压得她无法呼吸。靠墙的长凳上坐着三个女人,一个戴口罩的女人不断地打量她,让她很不自在。

    护士喊人的声音像是提审犯人,毫无感情色彩,硬邦邦的问话让人听了感觉像是有罪:恶心呕吐吗?几个月没来例假?

    恶心过两次,没吐,两个月。惠娟尽量把时间说得长。

    到厕所尿湿了拿回来化验。护士递给惠娟一条硬纸。

    化验结果出来后,护士板着面孔说:让你失望了,没怀孕,回去继续努力。

    惠娟恨不得抱住那个护士亲她两口,不再觉得护士冷酷和讨厌。她极力掩饰由衷的喜悦,谢过护士离开妇产科。

    在走廊里,她反复体味着护士的话回去继续努力,心里一阵酸楚,泪水悄然爬上眼眶。从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刚才那个口罩还在盯着她。她擦了一下泪水,勇敢地直视着口罩,仿佛蓄势待发的猫逼视胆怯的老鼠,口罩赶紧把目光移开。

    惠娟来到外面,感到了大自然的美丽和可爱。天空辽阔而深远,空气清澈。太阳在高处歇息,细风于低处流淌,小鸟在树里歌唱,她的心情从没如此放松过,护士的冷漠和口罩怪异的眼光带来的不快一哄而散。她像刚走出监狱般轻松和愉快,心像小鸟在医院的上空飞翔。

    她刚迈走廊,护士就埋怨说:医院不是商店。五号病人醒了。

    真的吗?意外的惊喜让惠娟激动不已,她顾不上失态,快速跑向病房。

    励川瞪着无神的眼睛四处搜寻,看到惠娟后眼露微笑。这是一个月来夫妻俩头一次四目相对,一个月对于惠娟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她扑过去用手抚摸着丈夫长久没刮的络腮胡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励川,你终于醒了。

    励川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恢复了原状。

    医生,他又昏迷了。惠娟找到医生焦急地说。

    别担心,能睁开眼说明他已经好转,不会成为植物人,只是在缓慢地康复。医生乐观地说。

    当夜,励川又睁开眼笑着看惠娟,还是不能说话,后来又闭上眼。就在这时,惠娟感到体液从她的下体流出,扼杀了困扰她多日的恐惧和担忧,她后悔白天去妇科检查。

    医生说得真准,励川日渐好转,十天后就能下地了,说话能力逐渐恢复。那天,惠娟搀着励川在院里散步,忽然看到欣丹和欣泉在远处向这边张望。

    妈,爸——欣泉甩开欣丹向这边奔跑。

    慢点跑,泉,别摔了。惠娟看到几天没见的孩子感觉无比幸福。转眼欣泉就跑到跟前。她蹲下身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家人非常高兴。欣丹描述村里的新鲜事,欣泉不停地插嘴。惠娟拿出一个馒头给孩子,欣丹掰下一小口递给弟弟,欣泉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

    哥俩临走,惠娟千叮咛万嘱咐欣泉呆在家里努力学习,别跟着其他孩子乱跑。惠娟继续在医院护理励川,她最担心欣泉,不知道哥姐能否照顾好他,他能否照顾好自己。

    往往越担心发生的事越会发生。那天,惠娟正在给励川洗脸,大腚急三火四地闯进来说:出事了,泉和几个孩子到河里游泳被水淹了。

    啊,他、他……惠娟的头嗡地一声仿佛宇宙爆炸。

    别人在打捞,队长让我来拉你回去。大腚用汗巾擦着满脸的汗和灰土。

    惠娟坐上大腚的拖拉机风驰电掣地往盈水村赶,眼前闪现着儿子可爱的笑容和明亮的大眼睛,她呼喊着泉的名字,不相信她和天星娘从婆婆手下夺回的生命会轻易地逝去。家里倒霉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难道真是应了高瞎子所批示的。她越想越乱,禁不住催促大腚:快开啊,大兄弟。

    大腚把油门踩到底,双手紧握车把,双目死盯前方,拖拉机后面扬起一道铺天盖地的灰土烟尘。

    1.30

    自从妈去县医院照顾爸,欣泉像脱缰的小马到处奔跑。那天他在外边玩累了,懒洋洋地往家走,到门口时被江征南拦住,约他去游泳。

    江征南从不把他看在眼里,很少主动叫他玩耍。他受宠若惊,扔下书包跟着江征南就走。路上江征南又叫了田大军、江晨雨和喜子。五个孩子追逐嬉闹着奔向村南的小河。

    每年深秋,河里水深流急。今年汹涌的河水比历史最高水位还高出一米,河道里暗藏着致命的漩涡。老师和家长反复强调不准到河里玩水,孩子们口头上答应却偷着游泳。老师让迟到的学生站到讲台前用指甲轻划胳膊,如果产生一道明显的白痕就证明游过泳,等待他们的是打手板和罚站。

    五个孩子站在河边观察河水,村里放牛的老光棍江根锁正好路过。他意识到这帮孩子要下水游泳,就编瞎话说今年河里有无头水鬼,藏在水底专勾小孩的魂儿。孩子们脸上出现胆怯和恐慌。根锁很得意自己的杜撰天才,赶着牛往河下游走去。

    慑于水鬼,五个孩子不敢下水。他们经过讨论认定根锁编造故事吓唬人。矮小胆怯的喜子想回家,被田大军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喜子被激怒,脱光衣服跳下水,其他孩子沿着河岸追赶。喜子在水中上下漂浮,顺流漂出二十米,抓住河边的野草潇洒地爬上岸。喜子沾沾自喜,其他孩子异常兴奋,连水性最差的喜子都能漂游,这河水不可怕。于是所有孩子像水鸭子一样扑通扑通都跳下水。

    他们越漂越远,很快就漂到狭窄的拐弯处。那里水流湍急,深不可测,五个孩子瞬间就都被卷入漩涡,下沉到水底。

    其实,很多农村孩子不会游泳,只是在河里顺流而下。在平稳的河水里,只要腿脚稍微抖动就不会下沉。在水流急有漩涡的地方,水性好受过训练的人也很难摆脱漩涡产生的下沉力,更何况没有经验和技巧的孩子。

    根锁无意间回望上游,五个孩子无影无踪,他感觉孩子们不会那么快走掉。再一想,小孩腿脚快,是他老得腿脚不利索了。他继续往前赶牛,由于心不在焉被石头绊倒了。

    他伏在地上隐约地听到一声很微弱的救命。他爬起来回头看不见人。他急忙往上游走,来到河流拐弯处看到了正在水里挣扎的孩子,头发像一团黑麻在水里摇摆。

    根锁立刻大声疾呼,叫来众人帮忙。有人跑去敲响大钟,在地里干活的人急忙往村里赶。大腚跑到村口得知欣泉是溺水孩子之一。他想去河边救人却被队长拦住,让他火速去县医院接惠娟。

    惠娟和大腚火急火燎地来到河边,看到众人围成两堆。惠娟踉踉跄跄地拔开人群,看到江晨雨安静地躺在地上,脸色煞白,晨雨娘跪在孩子身边哭天抢地。她又拔开另一堆人,看到田大军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他爸像傻子似的盯着孩子悄然落泪。

    欣泉?欣泉哪?还在水里吗?惠娟疯了似的喊。

    他被送到大队卫生所了。

    惠娟抓狂地向卫生所跑去,她看到欣丹和欣叶在卫生所院里转悠。

    泉怎么样了?惠娟老远就大声问。

    妈,弟没事了。欣叶抢着说。惠娟一屁股坐到地上,向后一躺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一睁眼看到欣泉站在面前。她以为做梦,揉揉眼再看,是儿子。她一把搂过欣泉说:吓死妈了,你没事吧?

    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游泳了,以后听妈的话。欣泉哭了,妈也哭了,不过娘俩的嘴角都挂着微笑。

    原来,五个孩子从水里拉上来时都呛了水,停止了呼吸,处于昏迷状态。卫生所医生佳智赶到后,立刻指挥大家给孩子做人工呼吸。人们七手八脚地忙了半天,只有喜子、江征南和欣泉三个孩子被抢救过来。无论佳智多么尽心竭力,做多久人工呼吸,也没能救活江晨雨和田大军。

    欣泉被打捞上来时死死地抱着田大军的两条小腿,致使田大军无法蹬水产生浮力而透出水面吸口气。田大军是三炮的侄儿,三炮把他的死赖到欣泉身上,也就赖到了励川家。这给两家的深仇大恨又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惠娟安顿好欣泉后,又匆忙返回县医院护理励川。励川康复得很快,一个月后就扔掉拐棍走路了,医院开始催他出院。

    回到阔别三个月的家,励川感到从未有的欣慰,这里好那里好都没有家里好。经过悲欢离合,大团圆的家人快乐无比。

    不久,家人就快乐不起来了,有关欣泉的谣言在本村和邻村越传越神。他在链条枪事件中毫发无损,大傻却瞎了眼;他在河里抱住田大军导致其丧命,村人认定他是地地道道的丧命星。大人嘱咐孩子千万不要接近他,孩子见到他就像躲避瘟神一样拼命逃脱,似乎跑慢了就会身患绝症,甚至瞬间倒地身亡。

    从此,欣泉开始了童年时期一段孤独、彷徨、探索和冒险的生涯,直到他在学校的学习中找到寄托,才抚慰了他那颗寂寞而消沉的心灵。

    1.31

    欣泉没受过学前教育,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唯一认识的就是镜子后的几句诗词。二姐欣叶经常领他读,强迫他记住。二姐为了显摆,要求他背给别人听。欣泉配合地背着双手,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大声背诵:月可圆,梦可圆?南北中秋泪望山。初尝月饼酸。我心牵,你心牵,七万三千星满天。故乡今始安。

    然后,他骄傲地等待夸赞,欣叶也等待。夸赞声一落,欣叶肯定会说去玩吧。欣泉也不傻,在别人说好,好,再来一个之前逃之夭夭。

    小学校坐落在村中央,有三间教室、两位老师和一位校长。一年级和三年级合用教室,由田玉军教课。黑板正上方挂着毛主席像,教室左右写着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的标语,外墙上印着白色醒目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第一天上学的新生似乎比过年还兴奋和激动,交头接耳地说笑。田老师穿着干净的中山装走进教室,三年级班长立刻喊:起立——所有同学刷地站起来。

    班长大声喊:好——好——学习!

    同学们大声回应:天——天——向上!。然后同学们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班长说:坐下!刷刷一阵响声后,同学们坐下,像一群小鸭子抻着脖子东张西望。

    田老师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讲话,他要求一年级新生准时到校,遵守纪律,认真听课,按时交作业。然后,他在黑板上用粉笔潇洒地写了五个大字毛主席万岁。他拿起教鞭指着黑板,领着一年级学生读了十遍,让学生按着课本上的笔顺在演草纸上练写字,满意后写到作业本上,下课前交作业本打分。

    欣泉从没握过笔,憋到下课前也没写出像模像样的字。三年级的大姐姐看到他的狼狈相,同情地拿过他的作业本,故意歪歪扭扭地写了字,让他交给老师。他忐忑不安地交上作业本,作贼般溜回座位,焦躁不安地等着老师的批评。

    下课铃响起时,田老师宣布写字最好、得一百分的学生是江欣泉,一年级学生向他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他的心里一阵得意后很快就慌乱起来,那字毕竟不是他写的,如果老师再布置任务或让他到黑板前写可就露馅儿了。他再也得意不起来,想向老师承认错误却没勇气,于是暗下决心写出漂亮的字,得到表扬而不再心虚。

    从此,他苦练写字,认真完成作业。孤单也成就了他的刻苦,除了季筝和雨哲他没有别的伙伴。由于痴迷于学习,他经常连季筝和雨哲也视而不见。

    季筝兴致勃勃地跑来找他玩耍,他却没兴趣,视作业为最高指示。季筝就拿着课本或作业假装不懂或不会做题让他帮忙。他一反常态,像一位满腹经纶的老师口若悬河地讲解着季筝不感兴趣的问题。季筝发现欣泉根本不看她一眼,伤心透顶,决定一万年不理欣泉。

    雨哲也来找欣泉,欣泉不撵他走,却也不理他。雨哲默默地坐在旁边,拿着一支铅笔在纸上乱涂乱。他虽然话语不多,笔下勾勒出的花鸟蛇虫却栩栩如生。许久,钻入书本的欣泉忽然意识到雨哲来过,钻出书本对雨哲说话,却听不到回应,扭头看已不见雨哲。

    或许欣泉的头脑像一张白纸,这反而成就了他的学习,知识像黑墨水,一旦落到纸上终身难忘。如果在入学前他被逼着读书写字,那么上学后就可能失去兴趣。丰富多彩的书本在面前打开,他立刻被书本里色彩斑斓的故事或符号所吸引,带着极大的好奇和渴望汲取着书本里的知识。他在第一堂课阴差阳错地被表扬也是好事,虽感到恐慌却体会到荣誉带来的欣喜和鼓励。关键还是他记性好悟性高,老师稍一点拨他就心领神会,成绩在班级遥遥领先,田老师对他喜爱有加地说:外甥随舅,欣泉优秀。

    欣泉在学校里快乐地上学,课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家里家外地搜寻书籍,很多真笔字和右起竖印的读物他也不放过。他大量地阅读了古今中外五花八门的书籍。

    有一天,他看到一道智力游戏题:四根火柴不掰断怎样摆出字?他绞尽脑汁也琢磨不出答案。他知道答案就在书后可他就是不看。他苦苦地思索了一天也没找到答案,就拿着四根火柴摆来摆去。

    忽然,一道亮光闪过脑海,他高兴得心花怒放,立刻跑去给季筝出这道题,季筝苦思不解。

    欣泉说:‘田’字是你家的姓,你猜应该容易呀。

    季筝想不出就追着欣泉要答案。欣泉把四根火柴挤靠在一起,从尾部看就是一个字。季筝恍然大悟,委屈地说:你欺负人,这个太难。我给你出一个。

    快出。欣泉有点等不及。

    两个英军巡逻中,十架飞机升了空。四门大炮在瞄准,一心打下德国兵。打一字。

    欣泉抬头看天,仿佛看到十架飞机升空,又举手瞄准,似乎要开炮,任凭他冥思苦想也猜不到答案。季筝幸灾乐祸地说:哥真笨。德国的‘德’。谜语里提到了这个字。

    可我还没学这个字。欣泉冤枉地努起嘴。

    那我不管。在上学前我爸就教我了。你已经上学,‘你猜应该容易呀’。丢丢丢,不害羞,不识字,找借口。季筝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脸颊上划着。

    欣泉联想起季筝在他拿大舅家镜子时数落他是小偷,有些恼火,就去胳肢季筝。季筝慌忙躲闪,两人闹作一团。

    1.32

    励川回家后,惠娟的心理负担非但没减反而与日俱增,她担忧励川会在外边听到风言风语,肉体遭受创伤后心灵再遭受沉痛的打击。有时她感到神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希望励川尽快质问她,省得她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励川却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

    干革命工作受伤算工伤,励川住院期间工分照发。作为英雄,他的事迹在公社得以宣传,他在村里的威望大升,远离他的人开始和他套近乎,大队书记、大队长和支书都来看望他,安慰他专心养病,康复后将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

    励川康复到可以干轻体力活时,支书江浩青让他到小队的牲口棚照顾牛马,喂饱牲口,清理圈里的粪便,保持圈的干净和干燥,晚上睡在牲口棚里间的火炕上以便随时照顾牲口,活儿不累但比较繁杂。这是队里最轻巧的活儿,人们争着抢着干。励川欣然接受,把家里多年没舍得喝的一瓶泽山白酒送给了支书。

    欣泉被冠以丧命星的外号后几乎没有伙伴,他常到牲口棚看热闹,有时帮爸喂牲口,爷俩倒也快乐。儿子的出现给牲口棚带来了生机,励川纳闷以前从未意识到还有个可爱的儿子,他顿时觉得生活幸福和美好。可是好景不长,他平静而快乐的心情被一封匿名信彻底击垮。

    那晚,他清理完牛栏和马圈,给牛马加完料回到里间睡觉。他掀开被子钻进去,有东西硌了他的腿。他摸到一团纸,顺手扔到地上。头倒在枕头上,他忽然产生了想看那张纸的好奇心。他下地找到纸团,躺在床上借着煤油灯的微光读起来:江励川,趁你不在家,你老婆和王主席睡了,你老婆怀了王主席的孩子,你老婆到医院把孩子做了。你这个王八蛋戴绿帽子了。

    这信就像青天霹雳把励川打击得懵头转向,大脑一阵天旋地转,心里一通斧剁刀砍。他腾地坐起来咬牙切齿地怒吼:他奶奶的,我不信!这么快他们就勾搭上了。

    他几次冲动想回去找惠娟算账,拿擀面杖把她打得皮开肉绽,跪地下大声求饶。可是,他努力控制住情绪,制止了冲动。这件事太大太严重,比他遭受的身体伤害可怕十倍百倍,他要找到一了百了的解决办法。

    他早就纳闷欣丹无缘无故地给放了,看来事出有因。也许村人都知道这个臭婆娘的事了,就我蒙在鼓里。写信人真够狠,欣丹差点被推上死路,我受伤刚康复,就要把我建立起来的生活勇气和信心彻底摧毁,让我家的生活一塌糊涂。他理不出头绪,心里堵得难受,决定先找大腚聊聊,再找惠娟算账。

    第二天傍晚,大腚带着白酒来到牲口棚。励川阴沉的脸色和悲哀的神情让他预感到励川有要事。两人斟酒碰杯就着几个小菜对饮。

    兄弟,你肯定听到了惠娟干的好事,为什么瞒着我?盈水村还有谁不知道?励川责备地说。

    大哥,我倒是听到一些,可是觉得事有蹊跷,并且说法不一。如果不是事实,大妹子可就冤枉死了。

    她竟然背着我偷汉子!励川递过纸条。大腚看完后脸色大变,愤怒地说:谁写的?有意抖搂这件事,让你家鸡犬不宁。

    不管谁写的,看来这是事实了。这个破鞋娘们,让我怎样在盈水村见人?励川扬脖喝下一大杯酒,呜呜地哭起来。

    大腚也喝干了酒,用手扶着励川的肩头说:大哥听我说。即使真有这事又怎样?当时不知欣丹是死是活,惠娟万般无奈才铤而走险。我相信大妹子是忍着委屈和侮辱救下欣丹的。这不,那王主席马上遭到报应,死有余辜。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她为救欣丹我也不能原谅她,她背叛了我。兄弟你知道我们十年前为什么从东北回山东吗?她在厂里搞得满城风雨,我实在混不下去才搬回来。那些事我都没脸说呀。如今她又让我蒙受耻辱,我恨不得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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