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umn Breeze (PartThree): The Plum Blossom (Volume 3): 秋風縷縷 - 第三部：梅花吟

By San Mu Feng and 三木風

這部長篇小說共分四部，是作者根據本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而著。小說從申江機械廠、上柴聯司、欣興電機廠等工業戰線造反派，東方紅中學，濱海大學等教育系統紅衛兵和綜合局等黨政機關幹部這三條主線展開，詳細而真實地描述了上海各階層人士在洪流滾滾，勢不可擋的十年文革期間的生活。出生于普通家庭的魏琴和高幹子弟陳吉生這一對戀人在狂風駭浪之中顛沛沉浮，演繹著眾生的悲與喜......

林福權，筆名三木風，1937年出生於中國福建省雲霄縣。1964年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後一直在上海工作生活。退休前就職於上海某研究所。上世紀八十年代發表過兒童科幻小說《雨夜神眼》《神奇寶貝》, 中短篇科幻偵探小說《神秘的海螺》《死者的證詞》《特異密碼偵破記》。退休以後以本人眼見耳聞心想創作了真實描寫上海

• Language: 中文
• Publisher: EHGBooks
• Release date: Jan 1, 2014
• ISBN: 9781625038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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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目錄

第六十五章 扶弱抑強巧施計

第六十六章 燉私鬥私大燴鍋

第六十七章 魏家喜氣春意濃

第六十八章 綜合局敵窠露端睨

第六十九章 夜開花經結碩果

第七十章 水深火熱瑩瑩女

第七十一章 魏琴觀戰遇情人

第七十二章 餿學究吟詩三結義

第七十三章 陳局座否認三結義

第七十四章 准科長奇才獲寵

第七十五章 倔方陵含冤重受拘

第七十六章 魏斌大運獲官帽

第七十七章 冷處長貪生出絕計

第七十八章 敵党魁首終落坐

第七十九章 意堅不屈淫威計

第八十章 紅衛兵奉行新號令

第八十一章 衛佳心事未表白

第八十二章 貴婦產房佳話多

第八十三章 月臺上激情送戰友

第八十四章 觀戰況初察案情假

第八十五章 冷處長潛心掘證據

第八十六章 張團長漁翁不得利

第八十七章 聯絡團諮意隱真相

第八十八章 敵黨魁含恨入黃泉

第八十九章 戰鬥組再入申江廠

第九十章 伶兄妹預避兇險局

第九十一章 假證據途窮跳高樓

第九十二章 賊抓賊戲劇精彩

第九十三章 准科長又被聰明害

第九十四章 造假案懸心不定

第九十五章 覓標兵以退為守

第九十六章 善良女揪心冤案

第六十五章 扶弱抑強巧施計

從此，迫擊炮兵團的大批判專欄發達起來了，稿件源源不斷，在季仲海的案上迭成一摞。聯合批鬥小組第三組長，從大批判入手抓聯合，抓出了成績，高舉戰旗，在這面戰旗下聚集了千萬马。聯絡團因此派了一個善於書畫的人幫助季仲海。

閱讀大字報的人堆從院北面一直延伸到南面，有的站在人堆後踮起腳跟，像鷺鳥伸長著脖子。

經過研究，專欄進行了改進擴版。本來是單面牆，現在在它的東西兩面和另兩幢房子間隔其間約有三米空檔的地方，喊來木匠搬來三夾板，嘭嘭砰砰不到一個上午就把那個空檔填平，使版面擴大了一倍，成為院內一塊最大的嶄新的大批判專欄。

迫擊炮專欄也改為迫擊炮陣地。這名字太準確了，從這個陣地發出的顆顆炮彈都是對準走資派叛徒特務階級敵人的，這裡射出去的子彈最有威力。最高指示就有機關槍迫擊炮及其他，誰都願意把炮彈搬到這個陣地來發射，誰都想擔當這個聯合陣地的一名兵士發射一顆紅色的炮彈。這個新辟的陣地沒多久威力就大大壓過了吳叢欽掛帥、宋景生主辦的批判專欄和機關聯絡站的專欄。因為他們也開始戰略轉移，把最有威力的炮彈搬到這個陣地來比賽，無論從品質和文筆都不想遜色。它們原來的舊陣地就顯露出秋天的憔悴。

袁浩的主要勁敵是應常發，一票之差使他屈居第二位。聯絡團進駐他正企望能樹立一種不囿於偏見發揮才能的風氣，他的才能可以獲得發揮，沒有料想到聯絡團長初來乍到就發現了新人，而且是他不屑一顧的毛孩子——真是把桂圓核當成了龍眼珠。這來自一個毛孩子的威脅現在遠遠大於應常發。應常發擔任一把手是有他的歷史、有他的後臺的——奪權委員會，與其說他任一把手是得票最多，不如說是歷史使然。季仲海就不同，這個毛孩子，既沒有造反歷史可以炫耀，又沒有個人天賦可露美，只不過是為了聯合被拉來作一個犄角，作為兩大勁旅調劑平衡的砝碼，現在竟然把一切風光都佔足，在聯絡團長眼裡顯盡了臭美。要是他真的跑到自己前面去，那自己真要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常發。袁浩這一天操著溫柔的口吻在批鬥組長應常發面前坐下來，說：小季是有功勞的。不管怎麼說，是個創舉，三角鼎立，是他首先留下了大聯合的物質證據。

我很贊同你的見解。應常發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送個順水人情，年青人思想敏銳，沒有框框，敢想敢做。

袁浩繼續推崇這個專欄："改版的專欄更具備了聯合的品格。你看，这个‘陣地’是可以容納各方面友軍和盟軍的，而迫擊炮雖然是迫擊炮兵團取過來的，但是去了‘兵團’二字，就变成一種武器，威力巨大的武器，我們聯合批鬥小組也應當建設一個

樣的紅色陣地，就像‘赤棉’，再搞个戰地快報。"

你是說……應常發恍然大悟，嘖嘖笑出來，你是說把這個陣地作為聯合小組的陣地！

這個陣地原來的主辦者就是聯合小組的一位組長嘛。袁浩說。至此，他已經和盤托出今天與應常發商談的本意。

他肯幹麼？應常發沉吟了片刻，有點疑惑。季仲海初出茅廬，正欲大顯身手，現在把這塊牆角變成聯合小組的陣地他會不會以為是丟了桃子。

一切都別改動，就把陣地的主辦者改一下寫成聯合批鬥組，還是由小季掛帥。這於他於小組都是一面旗幟。袁浩的主張說出了應常發苦苦思索了幾天卻找不到恰當方式說出的話。

這樣一來，他這個聯合批鬥小組，他這個一把手在聯絡團心目中的份量就加重了。

季仲海完全接受了這個建議，雖然由迫擊炮兵團專欄的負責人躍遷為三巨頭聯合批判陣地的負責人，誰重誰輕在他心裡是很明白的。這樣做也就不辜負了聯絡團進駐後首先對他的肯定與表彰。既然承認他是鼎立三派的聯合大批判陣地的負責人，他也就有權統轄三派的大批判事宜，他要求應常發和袁浩兩位組長都回去告訴本派的頭頭們，要把迫擊炮陣地看作自己的陣地，大力支持，辦出威風。

應常發揣著迫擊炮陣地改版的喜訊走進聯絡團長張浩波的辦公室，高興地說：張團長，您對聯合批判專欄的肯定和表揚，對我們的工作是個極大的鼓舞和促進。

張浩波坐著燃起一支煙，要聽他的下文。

一個領導人到了一處新地方新單位，最欣慰的莫過於自己說話有人聽，對自己佈置的工作聞風而動。

他坦然地吸了一口煙，吐出煙團的時候同時把話也吐出來：噢，有促動就好呀，說說看。

應常發把迫擊炮專欄擴版到二倍大，由迫擊炮專欄改為迫擊炮陣地，主辦者寫成聯合批鬥組，一一彙報了一遍。他等待著聯絡團長給他這個組長以雷厲風行的表彰，卻不料張浩波團長沉下臉，問道：說這個事季仲海怎麼不來？

季，季組長他，他走開了。應常發窘得額頭滲出汗珠。

過去，顧憲忠只承認一把手應常發的彙報，這是符合民主集中制原則的。難道聯合批判專欄——批判陣地不屬於他這個聯合批鬥組長領導嗎？聯絡團長不承認這種聯合？抑或在他眼中，季仲海已經把他取而代之？

他沒有空，可以待他有空了再一起來麼。張浩波團長繼續把藐視的話說出來，然後再撫慰一下汗珠滿額的應常發：當然，你是為了及時向我彙報情況，這也是好作風。

聯絡團長起身在屋裡踱步，邊踱步邊說：當然羅，聯絡團進來，最害怕成了瞎子聾子，一旦成了瞎子聾子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運。現在我漸漸把懸著的心放下了，有一批像你這樣及時報告請示的幹部，聯絡團就有手有腳有了順風耳。

他終於挽了他一把。應常發幾乎窒息的喉管漸漸舒張吸了口氣。

這第一次彙報工作使他嘗到了和向顧憲忠彙報時完全不同的滋味。

我們遵照你的指示，讓季組長把這個陣地辦成聯合大批判的典範。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讓這塊陣地變成一把銳利的鋼刀，插入階級敵人的心臟！應常發的話被聯絡團長截住了。

你誇大其詞了。張浩波嘲弄地笑了笑，我肯定那個批判專欄，只是肯定了形式。只是形式，你懂嗎？他頓了頓繼續說下去，說到內容，憑那些東抄西摘的文句，放屁臭不到三步遠，還鋼刀哩，還插入心臟，皮毛都不能撼動一根。他直勾勾的盯住應常發。

是，應該深挖，大批判應該深入。應常發不光是窘，而且有些膽顫了。他後悔不該急於報功——要向聯絡團長報告必須先把全盤都想好再來，沒有想好就寧可別來冒險。

光靠文字遊戲能深入嗎？張團長坐回椅子上，反問道：如果把幾萬個漢字顛來倒去組合就能刺入敵人心臟那就編去吧，那你們這些滿身油膩的工人遠遠不如那班文弱書生，甚至應當去拜倒在學術權威腳下。他進一步逼問應常發：你懂不懂？身為聯合批鬥組長懂不懂應當怎樣才能深入？

他嘲弄地說起他的名字來：哎呀呀，常發呀常發，按照常規發展、發財，這不行呀，應該有一副超常規的頭腦，有超常規的舉動，才能有超常的收穫。

是是。應常發已經唯唯諾諾了。

是，是什麼！張團長沒有好臉色，只有清理階級隊伍，把階級敵人一個一個揪出來，把他們的罪惡大白於天下，叫人怵目驚心，只有那樣，才能教育人民教育群眾，那才會是真正的鋼刀。聯絡團長說完翻開桌子上的文件自顧自地看起來。

應常發小心翼翼的退出團長辦公室。

袁浩知道應常發去彙報的時候，一腔的妒忌：就憑你是一把手就把別人想出來的好辦法好計謀拿去邀功請賞，真是不知羞恥。

現在他很慶倖。聯絡團長沒有給他甜食吃，而是給了一杯辛辣的苦酒，讓他噎下去直打嗝。

好在自己識相，沒有去搶這個頭功，要是他去彙報一定更慘。因為名份上根本輪不到他去彙報進言。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爭上游的時候流行著一句話：上游太吃力，下游沒志氣，中游最省力。他再次體會到這句話的哲理。現在是三把手出風頭，一把手觸黴頭，二把手避風頭。

在聯絡團初來乍到之際，第一印象是極其重要的。先入為主，是認識論的普遍現象。季仲海第一個給了聯絡團長好印象，而一把手應常發的印象卻不妙。現在唯獨他這個二把手未露崢嶸。

未露崢嶸是件極好的事情，一旦適當時機展露崢嶸，興許就是時來運轉福星高照。

聯絡團長嚴厲的言詞和焦躁的脾氣，多半是受到他的上級的摯肘和壓力。

一支隊伍開進一個處女地能否迅速打開局面向來是這支隊伍的戰鬥力強弱的表現，也是上級決策威力和正確與否的檢驗。

季仲海和應常發沒有這種經驗，但袁浩他有。他被抽調去參加四清工作隊時，工作隊進村了，根也劄了，連也串了，貧也訪了，苦也問了。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歌都唱了，可就是沒有揭露出新的階級敵人。幾個老四類那是明擺著的死老虎，沒有工作隊時也一直是貧下中農階級教育的活靶子。工作隊員彙報到工作組長，工作組長彙報到工作隊長，工作隊長再彙報到工作團長，一路的清平世界。

結果上面一句你那裡是時時處處有階級鬥爭之外的世外桃源嗎？沒有照妖鏡就趕緊去買一個把自己先武裝起來！，於是從團長到隊長，從隊長而組長，從組長而隊員，一路的發脾氣，個個吃飽了紅山參似的，窩火氣盛。

袁浩決定把這個先兆吐露給自己的隊委。

他剛穿過院子踏上樓梯就遇上了蔣達松。

你接到通知了嗎？要開會。蔣達松問袁浩。

沒有哇。袁浩詫異地回答，心說：自己真有第六感覺，幸虧回來，趕上了。

打電話通知的時候你一定已經走出來了。是剛通知的。蔣達松說。

機關革命造反隊是機關聯絡站的大本營。所以聯絡團疑兵佈防，派一個聯絡組重點屯在機關聯絡站的大本營——局機關。

局機關除了機關革命造反隊，還有後來分裂出去獨樹一旗的反修戰鬥隊。

反修戰鬥隊與革命造反隊相比，幾乎是蚍蜉和大樹相比，相差極遠，按力量論，造反隊伸出一支小指頭就可以像撳死一隻螞蟻一樣讓反修戰鬥隊煙滅灰散，絕對不必如工總司圍殲聯司那樣興師動眾。

然反修戰鬥隊的頑強生命力恰恰是借助於奪權委員會勤務組。反修戰鬥隊的一把手葉秀香是勤務組一把手顧憲忠的工廠同事加密友，這就迫使機關造反隊要伸一伸指頭的時候就不得不顧忌到勤務組那根琅玡棒！

反修戰鬥隊知道自己是造反隊眼中的刺，心上的刀，所以大肆有作為的活動卻也不敢進行。

葉秀香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這樣表面上相安無事度過了半年。

凍冰終於被敲碎。聯絡組進來以後，把這個沒幾個人的反修戰鬥隊和人多勢眾的革命造反隊一齊請了去。

聯絡組長範朝長開宗明義說：聯合國一百多個國家，有十幾億人口的大國也有幾百萬人口的小國，但國不分大小，都擁有主權，都得到尊重。聯絡組對你們二個革命群眾組織一視同仁......

葉秀香和她的戰友都會心的笑了。在最困難的時候沒有被壓垮，現在終於爭得了平起平坐的權利了。

平起平坐的會議室裡，還是涇渭分明的。聯絡組長範朝長和他的隨員坐在一邊，造反隊隊委坐在一處，反修戰鬥隊隊委坐在另一處，中間隔著無形的三八線。

余仁成好像被連降了三級，心裡窩火，但也無可奈何。這種無可奈何的較勁，不僅使他成立機關三結合領導班子的美好計畫夭折，而且多次的聯合談判也沒有絲毫進展，現在在上級派來的說是聯絡組實則具有無尚權力的外來力量面前卻乖乖的坐在了一起。

和聯絡團長張浩波一臉嚴威相反，聯絡組長範朝長卻笑容可掬，和藹可親，他斯斯文文的坐在那裡觀察著魚貫而入的兩方隊委的表情，待他們都從從容容坐定，才說話。

各位都是負責人，談談吧，大家交流交流思想。範組長笑盈盈的說。

他輕鬆愉悅的口吻讓雙方隊委感到一種誠摯的歡迎和接納。他現在是對立雙方的粘合劑。他在分別和雙方隊委談話之後，召集了這個聯席會議。雖然不像聯絡團長張浩波口若懸河不讓別人插話甚至沒有留一點空隙讓人有思索的時間，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大家談談，但他還是把話擲地有聲的拋出來，這個很值得深思，為什麼談判了半年多從上到下還是沒有聯合，我感覺到我們聯絡組的擔子不輕。

他刹住了話尾，雙目炯炯地掃視著每個人。

余仁成心裡正在為聯絡組長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犯嘀咕：各位都是負責人沒有了親疏倚重之分，反修戰鬥隊能和革命造反隊平分秋色嗎？他還沒有想好第一次開口應該從哪兒說起，話頭卻被葉秀香搶去。

現在聯絡組的到來，就會使各派聯合起來。葉秀香對聯絡組長的答詞很得體，尤其這話從一個中年女性的口中說出，話糯糯的，聽上去相當暢心。由於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使我們原本在同一個辦公室面對面有說有笑的同事們變成了陌生人，她斜睨了一眼坐在近旁的蔡瑩瑩，繼續說道：這是很令人痛心的。其實，我只是想幹革命，我從工廠的一個工人來到機關來並不圖什麼，只圖好好幹革命。

這很好，很有工人本色。範組長插話給予了褒獎，卑賤者最聰明。要是誰把你這個工人看作是卑賤者，那是誰的愚蠢。他側過臉向著余仁成，繼續說：你是一個女工，又是剛到機關，可是沒有人看輕你，造反隊也沒有看輕你呀。他問余仁成：小余，是不是？

沒有沒有，要是看輕就不會兩次三番的和他們談判聯合了。余仁成被突然一擊，反而振作了精神，笑迎範組長，說。

我說就是嘛。這就是聯合的基礎。範朝長正經八板的說，其實啊，機關充實一些工人就會更有生氣。工人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軍嘛。

範組長說得十二分正確。袁浩適時地插進來。他在聯絡團長講話，在應常發向聯絡團長彙報迫擊炮陣地改版情況時，都避過了張浩波咄咄逼人的鋒芒，而聯絡組長範朝長雖然言語銳利，態度卻是溫和可人得多。他的善辯口才是能夠在這種場合發揮的。

造反隊從一開始就認為反修戰鬥隊本質上是革命的。我們應該儘快擰成一股繩，才能把清理階級隊伍的鬥爭深入。他覺悟到，張浩波團長對應常發說的話和隱忍難耐的火氣，預告著聯絡團揭開階級鬥爭蓋子的急迫心理，他決定首先透露這種資訊，作一個先知先覺者。他繼續說道：現在大批判是深入了，但真正的問題大批判是解決不了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必須有真槍真刀的激烈巷戰，才能捅到敵人的營壘敵人的心臟。

袁浩的一串話如榴彈炮，說得範組長頻頻點頭。深批深挖，這是聯絡團出發前市革委會負責人交代的歷史任務。但此間他並不想說什麼。

說得太好了。張秋漢恭維著袁浩的發言。他的恭維既協同了葉秀香的步調，也博得了聯絡組長的歡心。

他是一個凡事三思而後行的人，並不急於事事搶先。後發制人是他的信條，不懷好意的人常用不叫的狗愛咬人來嘲嘲諷他。他是反修戰鬥隊的二把手，但在與盟軍友軍或者對手交涉、談判的時候，總是讓葉秀香出頭露面沖第一，他審時度勢根據最新情況處理進與退、攻與守，真是珠聯璧合。

他熱情洋溢地說：革命的進程本來早就應當達到這一步，是不是！他不是提問而是肯定，是情況太複雜，幹擾因素太多，客觀主觀的因素使我們枉耗了精力和時間。他的巴掌拍拍頭顱，說到底還在於這個——六斤四兩，這個作怪。排擠與反排擠，分裂與反分裂，這種摩擦、明爭暗鬥，讓人受夠了，讓人寒心。聯絡組來了，這種局面應當結束了，新的局面就將展現在我們面前。這番話顯得他是多麼渴望聯合，多麼厭惡那種明爭暗鬥，由於外部的原因，潛在的一種力量才使他的理想幻滅了。

六斤四兩，你說到點子上了。聯絡組長點睛的話給會議創造了活躍氣氛，同時也給某一方或者某些人形成了心理上的壓力。他的兩次插話，都對反修戰鬥隊給予褒獎。

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他在使用扶弱抑強的策略。

余仁成感覺到這種鞭撻。聯絡組長是不是已經認定，在兩派之中大壓小強壓弱是長期談判不和不能使聯合有所進展的原因？

聯絡組長繼續插話：六斤四兩——頭顱、腦袋，這是一個怪東西。誰也沒有把腦袋割下來秤過是不是六斤四兩，但這是形象的說法。六斤四兩占整個身體的比重不大，它卻主管比它大得多的身體。先有思想後有行動，這是認識科學。他在闡述思想科學的宏論之後，把問題往深處引：唯我獨左唯我獨革，這是某些人的思想偏差，他的眼睛看偏了。這麼大的運動是千百萬人轟轟烈烈的革命行動，怎麼可能是你一個人的‘獨革’，說得客氣點是不自量力，說得難聽點是霸道！不糾正這種思想偏差，就不能前進，一步也前進不了。說到這裡他打住話頭，拿起茶缸喝水。

葉大姐說得對。蔡瑩瑩很久沒有使用這個稱呼了。

葉秀香剛調來接待室時，她親昵的喊她大姐，面對面坐著，工作不緊張的時候拉瓜談家常，葉秀香還為她的終生大事出過主意，她很尊重這位過來人。機關革命造反隊是她和葉秀香大姐地下醞釀串連了好久才破土而出的，但後來卻分道揚鑣了。

她說：形勢的變化，使我們在形式上分離了，但在思想上感情上我們仍然是姐妹。她的話既是檯面上的表態也是心跡的表露。自從她的談判代表資格被取銷，她就感覺到一種排斥的力量，就像當初排斥葉秀香，她說：當然，革命道路不是筆直的，是曲折的，儘管以前走過彎路，現在都可以摒棄前嫌，團結起來。

小蔡說的我完全贊同。余仁成感覺到再緘默不語就落伍了，而且會被人誤認為是對聯絡組的怠慢。聯絡組長從六斤四兩引伸出來的問題，無法掩人耳目的存在著，造反隊本身就有。他索性來個後來居上，不再作一般的表態，而是檢點自己的言行。他說：我們本來是一個造反隊，後來由於有些意見分歧才分開。這都怪我這個負責人沒有處理好，沒有能夠容納各種不同意見於同一個革命集體裡。當然，也是因為我經驗不多。我確實缺乏駕馭這樣一支隊伍披荊斬棘的魄力。他更感覺到他缺乏那種能夠左右、說服經驗比他豐富、資歷比他深長、能量比他巨大的對手的那種力量和能力，但他沒有說出來，他繼續道：說到底，確實是私心在作祟，這個‘私’不是單純一個人的‘私’，而是為一個團體為造反隊的‘私’。

這個‘私’字啊，是個魔鬼。聯絡組長又作點睛插話了。他風趣地說：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私心的人也會像鬼一樣去推磨，明明知道那磨的摩擦力很大，推不動，可他還是拼著老命要推，直到精疲力竭。誰能說，赤衛隊沒有私心，聯司及其支聯站不是私心膨脹！私心是萬惡之根源。私心是從私有財產之中滋生出來的，它與公有制格格不入，是共產主義的大敵。

交流思想的會議，發言是推磨式的。聯絡組長笑容可掬地坐著，像一名和善的法官，不時對發言者的話給以批註點睛和闡發。與其說是一次交流，不如說是一次檢驗，聯絡組長從每個人的發言中觀察其對待聯絡組的態度。無拘無束的頭頭們第一次感到有了管束，有了婆婆。

這種思想交流，其實是一次行動一個大步驟的前奏，一次啟動。它將把無窮無盡沒完沒了的派別紛爭轉入到在聯絡團統轄之下的大軍團作戰，向階級敵人開戰。在這種戰役之前，肅清隊伍內部的痞子、儒弱、勾心鬥角、喜好內耗摩擦的人就是必須的戰備。

聯絡組長終於開始部署計畫：按照聯絡團的部署，從明天開始，舉辦‘鬥私，批修’學習班。雙方隊委都分別參加小組學習。小組劃分麼你們先商量一個意見報聯絡組。範朝長說這話時不是笑容可掬而且嚴肅認真，詞令是毋庸置疑的，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繼續說道：學習班的期限麼，看學習效果，不達效果決不收兵。

這是聯絡團的重大部署。

野牛狂放不羈，必須有力大無比技術高超的訓獸師才能訓服。

而這個訓獸師現下就是聯絡團指揮下的群眾。

把這些頭頭們放在群眾這個汪洋大海之中，讓群眾這個真正的英雄去教育馴服他們。

第六十六章 燉私鬥私大燴鍋

403辦公室是最為自由最為活躍的一間辦公室。

三十多平米的寬敞房間，靠兩旁擺設著七隻雙人辦公桌，中間留出一塊足有二米寬的通道，大家走進走出，地板上的塵灰留下明顯的鞋印，那兩扇寬闊的鋼窗也灰濛濛的。它處於革命造反隊和反修戰鬥隊的中間地帶，但它是造反隊和反修戰鬥隊都默認的中立之國。

中立之國沒有國王，沒有領袖，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小階層小社會，公民都是無党無派的人士。說無黨不確切，有人還是共產黨員，不過，黨的生活停止，此間沒有黨組織了，和無黨派差不離。當革命造反隊和反修戰鬥隊去激烈競爭，明爭暗鬥時，他們最舒適，袖手旁觀，最多當個局外的評論員。他們的觀點也有傾向性，但在組織上絕對是中立的。在這個房間進出的十餘個人，都可以獨來獨往，天馬行空，誰也不干涉誰的行動，他們自喻消遙派。

逍遙派樂，樂逍遙這是他們最得意的口頭禪。

莊子的《逍遙遊》篇有個寓言，即是小蟬與小班鳩對話譏笑大鵬：

我們願意什麼時候飛就飛起來，遇到榆樹就停落在上邊；要是力氣不夠停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高飛九萬裡去那遙遠的南海呢？

他們欣賞這則寓言。他們不參與兩派的紛爭。

他們的這種中立態度，博得了兩派的諒解和平等對待。

兩派都想：既然中立就中立到底，可別哪一天倒向另一派！

因為逍遙的中立的公民，倒向哪一個派都會對另一派造成不利，不僅力量上不平衡，而且輿論上的壓力也會超過增添幾個人引起的力量變化。所以兩派都還不時向他們透露一些新聞、消息，尤其是上級的新部署，以表示友好。

逍遙派們因而有了充裕的時間，海侃，談天說地。誰要是從外面取回一張傳單，滿屋子的人就可以談論個半天，談完一扔也就完了。但是有一件事卻是忠心耿耿持之以恆的，好幾個月以來他們認認真真從不間斷，那就是收藏毛主席像章。

他們以豪言自勵：只要有了紅太陽，心明眼也亮；沒有派別不要緊，只要有忠心。

這一天周紀歡天喜地的從外面回來，已是上午十點多鐘了。一進辦公室，大家看見他臉上的笑容和全身扭動活躍的架勢，料定他准又搞到了新像章。

周紀三十掛零，一張長方臉龐白皙透紅，卻是個不太講究修理的人，胡茬都濃黑得讓人覺得他比實際年齡大。他是中立國公民搞像章的好手，他收藏的像章品種齊全、裝飾精美，他搞來的像章除了滿足中立國公民的需要，還把餘額分給忙於紛爭的兩派隊員，成本費當然是要照收的。他會去單個找著兩派隊員，悄悄的說：我又請到新像章，你要不要請一尊回去？那隊員立即堆起笑臉，樂陶陶的說：哦，好你個老周，你總想著我，謝謝，非常感謝。小心翼翼畢恭畢敬的從周紀手裡請過像章放在掌心細細端詳領袖的奕奕神彩……

他輕快的進來，剛在辦公椅上坐下，把拎包放在桌上，大家便都爭先恐後的圍攏來，老周小周的喊聲像湯圓落鍋劈哩卟羅響個不停。

沒什麼沒什麼。周紀賣關子地把拎包塞進下面的櫥櫃裡。

哎唷，你就給我一尊吧。

快拿出來，不與人分享，讓我們瞧一眼也行。

俞山看他賣關子，鄙棄地說：怕是沒搞到上等的吧。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在他面前晃一晃，說：怎麼樣？這枚可算上等級了吧，我看你就沒有。

這是啥話！周紀沉下臉，佯裝生氣，像章枚枚都是偉大的，哪可有等級之分。他又給俞山梯子下，你是在說製造工藝吧。這不假，製造工藝有精粗、顏色有各式各樣的。

對對，對對對。我就是說的各廠家的藝術湛精不一樣。俞山的心怦怦激跳——怎麼可以把像章分等級，差點就禍從口出。

拿過來看看。大家都回避著不再去重複分等級的話，催促著俞山拿像章出來看看，。

俞山獲得大家的諒解，趕緊把他新到手的一枚新型像章讓大家鑒賞、崇拜。

這是一枚象徵七億人民心向紅太陽的像章，頭像金燦燦的光輝四射，一個約2釐米直徑的朱紅圓圈把頭像襯托得更加耀眼奪目，紅圈下方是一座雕刻精美的天安門城樓，城樓下面，七朵葵花成弧形擁戴著巍峨的領袖像，最外層又是一圈朱紅，整枚像章璀燦異常。

大家嘖嘖讚歎，都誇俞山不聲不響竟然收藏到這麼精美的最新造型的領袖像章。他迅疾的拉開抽斗，取出一塑膠袋，每小格5釐米見方，每格藏一枚像章，袋口有蓋片蓋住，展開一看，單就七億人民心向紅太陽像章竟有七枚，枚枚造型各異，鑄造廠家各異，博得一片讚美聲。

周紀逞強之心被啟動了，他在附和讚美之後十二分虔誠的取出了自己的寶像集。

來來來。大家都來敬仰敬仰，五大洲的人民都敬仰我們的偉大領袖。周紀用雙掌捧著展開。

他的專制塑膠袋更大，每格也是5釐米見方，一張塑膠袋竟有五排共四十格，格格都藏著一枚像章。第一排即是七億人民心向紅太陽，比俞山的多出一枚，他收集得更加齊全。第二排卻是俞山所沒有的，即是五大洲人民心向紅太陽，一共有五枚，還空著三個袋袋，表示還要繼續收集新的造型。其中一枚是直徑約5釐米，全板紅光四射，象徵世界一片紅，在紅彤彤的版面上一幅神彩奕奕的戴軍帽的領袖像浮雕金碧輝煌，軍帽上的紅五星和領口上的小紅旗耀著紅光，下方是五朵象徵五大洲人民的葵花，光芒四射。這一套像章把人們的志氣升到更加高遠，把人們的心胸帶到廣袤的世界——這是凝固的埋葬帝修反、世界一片紅的誓詞。

大家只是嘖嘖稱羨，顧不上誇耀周紀的收藏功夫和他的赤誠忠心，眼睛都被他排列整齊數目繁多的像章吸引了。

這時範朝長眉開眼笑地進來，樂呵呵的說：這麼多啊。好，不參加哪一個派，專心致志地培養對毛主席的忠心，這就很好嘛。

幾句話使屋裡的空氣更活躍了。

這些與世無爭的人們比起那些日夜為派別的生存為派別的壯大奔波的人似乎更可愛。

他入鄉就俗地拉過椅子，輕輕鬆松的坐下，大家也趕緊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一桌子推開的像章在那裡燦燦發光。

範組長看著一桌面的各式各樣的像章笑盈盈的，他以十分虔誠的心，十分敬重的手指去拈起一枚枚像章，無限崇拜的目光仰視著領袖的偉大肖像。七億人民心向紅太陽、五大洲人民心向紅太陽、去安源、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為人民服務、亂雲飛度乃從容……真是像章大薈萃。

他家裡也有不少像章，可沒有這麼多，這麼全。

逍遙派不逍遙啊。範組長又一次讚賞逍遙派，誰說你們不革命？心中有毛主席就是最堅定的革命者。

他的話引起雀躍。多少時日沒有人誇獎過他們了。

你們不贊成我的話？！範組長噗嗤一笑，反問，現在流傳著三句話：造反派瘦、走資派壯、逍遙派懶。他闡釋道，造反派明爭暗鬥為爭位子瘦了，走資派飽食終日沒人找麻煩，壯了肥了，逍遙派不為派不爭權沒事幹懶了。你們沒有事幹，至少還花了不少心血在做‘忠心’的工作。

周紀綻開笑臉，樂陶陶的說：範組長看問題就是超凡脫俗，從平常的小事見著重大的意義。噯呀，我得實話告訴範組長您，我有些擔心哪一天有人會說我上躥下跳就只知道搞像章，不為運動出力，難做人哩。其實呀，我自己是明白的，這像章是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是個新創造，是億萬革命群眾的心願。現在我親耳聽到範組長具有遠見卓識的肯定。我太高興了，我的忠心……

他把一枚燦然耀眼的像章貼在胸前，深深吸氣，非常激動地跑到範朝長面前來。

範朝長在他還未到達之前就起立伸出巴掌，兩支巴掌相握的時候，範朝長興奮地問：聽說你是收藏像章的能人？

周紀抖擻著相互緊握的手，謙遜地回答道：哪裡哪裡，是請到一些像章分給同志們——他們沒有功夫去弄呀。

範組長從桌上取出一枚像章，在紅光四射的底襯上有金色的領袖頭像，金色頭像下方有五個金色的領袖的字跡：要鬥私，批修。

小周啊，就施展你的才能，奉獻你的忠心，你去請一批像章來，讓機關每個同志佩戴一枚 ‘要鬥私，批修’。

范朝長期待著周紀的回答。

要搞幾十枚像章不難，但同樣要鬥私，批修幾十枚可是不容易的啊。現在搞像章都是三枚五枚的弄，有的是要以手中之像章去交換自己缺少的像章，哪有一下幾十枚一買的？但這是聯絡組長第一次交給他的政治任務，再難也不能有退縮的表現。

行。三天內保證人人佩上像章。周紀像戰士領命要去炸碉堡似的。

范組長高興地拍拍周紀的膀子，向大家說：派與派之爭，你們充當局外人，可以說是袖手旁觀、隔岸觀火或者坐山觀虎鬥都行，但是，這個悠閒的時期已成為過去，現在到了萬眾一心、萬炮齊發轟擊階級敵人的時刻，一場大戰役即將展開，戰役之前的動員令是什麼？就是鬥私批修。不把心中頭腦中那個私字驅逐出去，不把它鬥倒，就會打橫炮，就會傷著自已人。在這場動員令面前，你們再不是局外人了，再不能坐山觀虎鬥了。你們有誰能說你腦袋裡心中沒有這個私字？你的思想赤誠得比白求恩還赤誠，沒有一點雜質，沒有一點雜念？你們也包括我，都還遠遠不是共產主義者是不是？甚至還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不是？在這場深刻的革命潮流中，不作對象就作動力。作不作對象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是對象想逃也逃不掉；作不作動力卻是自己能選擇的。但是，不作動力就會變成阻力，阻力在大潮流面前前途總是不妙。你們看到潮流中的泡沫渣滓沒有？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隨波逐流沒有多遠就被湧到灘塗上去沒多久就乾涸了。所以我希望你們，前階段是好樣的，下階段要爭作鬥私批修的勇士，切記不要作阻力，更不要滑到對象那個位子上去。

他這是說對象和動力也是可以易位的。

範朝長組長離去之後，逍遙派們個個吐出舌頭。

動力與對象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宏論，這是一場暴風驟雨。

他們半年多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極具管束力量的言語。

有人吐著舌頭，詭狤地吟道：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

這也是《逍遙遊》中的話。意思是日月出來了，而燭火還不熄滅，它和日月比起光亮來，太沒有意思了。

逍遙派不再逍遙了。

鬥私批修學習班就像燒旺的爐火，熱火朝天地進行到第十五天，發生了質的飛躍，從紙上談兵——其實是桌上談兵，開始觸及靈魂。

一百零五個人編成五個組。五位聯絡員各到一個組，說是參加鬥私批修，其實是坐鎮。

方針是群眾自己教育自己。群眾自己教育自己，只有到了這個鬥私批修學習班，這個方針才真正落到實處。

方法是學最高指示，學用結合，由淺入深，觸及靈魂。觸及靈魂的深淺是檢驗學習班成效的標準。

在動員時，聯絡組長範朝長把頒贈金燦燦的鬥私批修像章作為動員的重要內容。他虔誠而鄭重地捧起用紅綢布包裹著的像章，親手分配給他的聯絡組四個隨員，然後由他第一個給學員佩戴鬥私批修像章。其他四個聯絡員接著給他所在小組的學員佩戴。

儀式是肅穆隆重的。那種氛圍勝過革命時期武裝暴動前戰士在臂膀上系紅布條標記。

從現在開始無產階級革命派在摧毀敵人有形的碉堡之後，將再次發起衝鋒，向隱藏在靈魂深處的私字發動總攻擊。

聯絡組長範朝長給第一個佩戴像章的學員是周紀。周紀頓時神彩煥發，無限榮光。一個無黨無派的中立國公民獲得聯絡組長的器重，這是許多人渴望以求而不可得的。范朝長選擇周紀佩戴第一枚像章，是要表明，聯絡組沒有輕視逍遙派；逍遙派是過去兩派相互傾軋的結果。他們在兩塊大石的縫隙間求生，今天應該是搬開石頭，讓他們壯枝杆長葉片的季節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周紀在三天之間為聯絡組搞來了一百零五枚要鬥私，批修像章，才使得範朝長組長在他的動員詞裡有了這麼一段別開生面極富革命含義的內容和儀式。當每個人胸前都佩戴著金燦燦的像章時，臉上都流露出自豪感。

休息的時候，大家圍著周紀。他們獲悉像章是他去搞來的。

周紀眨著眼說：這是範組長贈送給我們每個學員的，這是一份無價的禮物。

他又補充道：我只不過替範組長到他的那些朋友那裡把像章請來巴了。

聯絡組長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是非常高大豐滿的。

其實周紀搞這一式一樣數量頗大的像章是費了一番周折的。凡熱心收藏像章的朋友，都有一顆虔誠忠實的心，樂於助人。有個朋友聽說了情況把他全部的要鬥私，批修都給了周紀，又給周紀指了一個所在。他說：那是一個像章的集散地，興許有。周紀趕到那裡一看，那裡人山人海，有的人把像章直接捧在手上，有的舉著偌大一張滿滿的塑膠收藏袋簡直像一面紅旗，有的把各種造型各種版本各種規格的像章全佩戴在胸前，像章綴滿兩片前襟，宛如古代戰將的盔甲，一走動、風一吹叮叮噹當脆響，悅耳誘人。這個場面比他往昔在集郵市場交換郵票還要紅火、熱鬧而且高尚十倍。但是，老幾不脫手，他們都是只肯勻出自己多餘的，換回自己缺少的——只交換不轉賣。周紀要完成聯絡組長交賦的歷史任務，除了這一家沒有別的店了。他在人群中穿梭，實地察看，終於想出了一計。他把幾個有要鬥私，批修像章的人招呼到一起，焦急而且熱情洋溢地邊分發前門牌香煙，邊說：今天小弟有一事相求各位，萬望各位能伸出援助之手，幫小弟一把。于是他把單位裡領導要舉辦學習班，組織起一支威武雄壯的義勇軍向資產階級的頑固堡壘——‘私’字發動總攻擊的情況告訴了大家：每名軍士必須佩戴要鬥私，批修像章，有了最高指示戴在胸前就會渾身是膽，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哪還在乎一個‘私字。大家聽了周紀一席話，明白周紀是要像章去指揮將士上戰場而不是去轉手交換，都慷慨地把像章給了他。有的還不肯收回成本費。就這樣，他圓滿地完成了任務，把一百零五枚要鬥私，批修像章捧給了聯絡組長範朝長。

大家精神抖擻地圍坐在排成四方形的辦公桌邊，像章在每個人的胸前閃耀，閱讀領會，談體會，一個星期下來，都現出了疲態。五個組，沒有哪個組爆發出共產主義思想的火花，也沒有哪個組挖掘出自己思想深處的什麼私字的魔鬼，只有一個組有人狠狠地批判了 人不為已天誅地滅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聯絡組長也從諄諄善誘變得浮躁、有火氣。他反問：難道你們就那麼純淨，沒有一點雜念需要清除？！

馬克思說過，無產階級除了自己脖子上的鎖鏈，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我們的革命造反派除了脖子上沒有鎖鏈，身上有的東西卻甚多。尤其是當頭頭的，丟了位子，就仿佛一切都沒有了，這種滋味局外人是品嘗不出的。

聯絡組是瞅准了目標的，決心堅如磬石。

學習班就是一鍋雜燴湯，頭腳皮骨菜一鍋煮，不怕皮骨頑，火到豬頭爛，總有熬出味兒的時候。整個綜合局有許許多多的大口鍋，同時在熬煮著這雜燴湯。

機關這鍋雜燴湯到第十五天終於熬出味兒了。

今天是講用會。學習運用最高指示最普遍最好最神聖的形式就是講用會。

會場就在第二學習組的敞大辦公室。各組學員各自將自己的椅子拖過來集攏在一起，不整隊不排序，濟濟一堂。

聯絡組長範朝長坐在講臺的椅子上，笑吟吟的說：今天是豐收禮贊。毛主席的偉大指示，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會變成廣大群眾的精神，就會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什麼艱難險阻都能逾越，個把階級敵人是根本不夠打的。現在就開始發射排炮。

聯絡組長簡短的開場話音剛落，就有人信步衝衝上去往他身邊那椅子上一坐——是聯絡員殷大。

他是聯絡組最年輕的一個，和造反隊負責人余仁成不相上下，個兒比余仁成短小，皮膚也比余仁成黑，幾近褐色，薄薄的嘴唇彈跳很快，說話就像擊鼓咚咚咚不大有標點休止符號。

學習班就像人民解放軍一樣是一座大熔爐。殷大開始講用，每個人進入這個熔爐加入這個集體就會感覺到這個集體的溫暖集體力量的偉大，身上的不潔之物污泥濁水就會被沖洗乾淨，而這洗淨器就是最最偉大威力無比無可阻擋的毛澤東思想。深藏在靈魂深處的私心雜念齷齪靈魂立刻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無力招架節節敗退……他說他的思想裡頭腦裡的私字現階段最突出地表現在患得患失上；當組織上決定他參加聯絡組開赴綜合局時他就害怕不能勝任，他不願意離開在廠裡好不容易才擔任的造反隊隊委爾後繼任廠革委會宣傳組負責人的職務，一旦聯絡組勝任不了，退回去再也不會有那個空缺了，因為他一走那個空缺立即就會有人填補。那時他將裡外不是人。這種思想毛病，是這次鬥私批修學習班才把他醫治了，他經過反復深入學習才看清了這種思想的危險性是要不得的......。

殷大的講用確實別開生面。儘管他說的私心沒有什麼大不了，但卻很實際，他能赤裸裸的攤給大家，沒有一點勇氣是做不到的。他的講用不僅僅表示了聯絡組和群眾同學習同鬥私同革命，而且是在更高的層次更深刻的意義上體現了領袖宣導的官教兵，兵教兵，兵教官的民主風氣和學用結合的良好學風。

這是我鬥私取得的第一個勝利，我還要不斷地，時時處處鬥私批修，一直到把私字這個魔鬼趕盡殺絕，不獲全勝絕不收兵。

殷大在高亢激昂聲中結束講用。

啪啪啪啪全場雷鳴般的掌聲。

繼續。誰上來？範朝長不沒有評價殷大的講用。

走上講臺的是蔡瑩瑩。她走到那只椅子轉身坐下，臉神就露出一種沉重感。她今天身上穿的藏青面料的棉襖顯得臃腫，宛如一個中年婦人，夏天那副單衫薄褲處處現露勃勃生機活脫的嫋娜娉婷喪失殆盡。

學習班很及時。蔡瑩瑩讀著預先寫好的講用稿。

她首先讚揚聯絡組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高，愛護造反派，使他們就像久旱的禾苗得到了及時雨。

範朝長矜持地點著頭，適時地插話說這是領袖的偉大，是毛澤東思想的威力，聯絡組只不過起了組織宣傳作用。

蔡瑩瑩開始說自己的心得：當思想晦黯的時候我弄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是學習班才使我豁然開朗，是毛澤東思想的陽光透進了我的腦子裡，才使我的思想變得敞亮......

她在苦苦地追述自己那扇思想之窗由敞亮變得晦黯的足跡。

這種追述使許多人低下了頭，為這位姑娘憐憫和擔心。因為，她確實觸及到了自己靈魂的最深處，她在向百多人袒露她的初戀。

二十四歲的姑娘才有了初戀，這本身就令人憐憫。有人二十四歲，已經按照計劃生育一個太少，二個正好，三個超標的指示把二個孩子抱在懷裡，可她才是初戀。她雖然沒有傳說中的西施般的美麗婀娜，可也不是醜八怪。何況近年來一直是機關的接待小姐。只是她過於執著才遲遲不肯向別人打開心扉。

她不相信命運，可現在她似乎又不能不相信命運。或許她命裡就註定她的婚姻就如同大江小溪，九曲十八拐，時兒山洪暴漲，時兒流水潺潺，時兒溪水乾涸溪石見天。她和楊作道一起去長風公園，已經是一年前前的事了，也是這個節令，寒風兜衣的時候，在那個聲援安亭熱潮的曠地上那個男子念叨的那首詩：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難道真的應驗了嗎？還沒有談到愛情就已經到了必須拋棄的時候！但是，這是不容她猶豫的，她必須抉擇。取消她聯合談判代表資格，就是一個公開準確的警告。革命造反派隊伍內部肅清奸細、異已比起地下黨時期是毫不遜色的，因為哪支造反派隊伍參雜或者潛藏有不清白的人都有可能會導致整個隊伍的崩潰、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