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藍橋：高淇短篇小說集: The Soul Returns to the Blue Bridge

By Qi Gao and 高淇

本書為美籍華裔作家高淇最新短篇小說作品。此部小說集中的地點，從作者家鄉中國長春，到後來工作的北京，再到移民美國；不同的社會年代，不同的生活環境，不同的人物事件，期間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隨時不經意間記錄下來。書裏的22篇短篇小說，是從眾多短篇中精選出來的，它們是各個不同年代的縮影："時代造就人格"。

▼《魂歸藍橋》同根同族的兄弟姐妹之間爭鬥得不共戴天，卻節外生出一枝；

▼最真摯刻骨銘心的愛情是《孔雀公主》《玫瑰玫瑰我愛你》；

▼人類初心的善良與美好請看《送你一個小公主》；

▼悲，莫過於《九九豔陽天》；

▼惡，當屬《挽歌》，並《就想要個兒子》裏的淫亂男女；

▼世間有感恩。人在做天在看，上天自

• Language: 中文
• Publisher: EHGBooks
• Release date: Dec 1, 2020
• ISBN: 9781647844073

Book preview

魂歸藍橋

高淇短篇小說集

高淇 著

在他把你看透之前，

你得先把他看透。

——清朝.孝莊

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民國.魯迅

讀一本好書，

就是和許多高尚的人談話。

——德國.歌德

目錄

目錄

魂歸藍橋

小城故事

孔雀公主

血與淚

玫瑰玫瑰我愛你

等待

初戀的地方

哥哥從哪里來

黑夜的手

泣血的戀情

死與生

恨與愛

挽歌

九九豔陽天

愛，丟失了自己

報恩與報恩

就想要個兒子

奔馳之戀

初戀多美好

一盤紅燒肉

送你一個小公主

相逢在洛杉磯

後記

魂歸藍橋

老朋友怎能忘記，舊日的好時光？

友誼萬歲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

美國經典電影《魂斷藍橋》主題曲。

一位中國老婦人，把懷抱中潔白的馬蹄蓮攤開，莊重虔誠地擺放在一座墓碑前，輕輕地呼喚：羅伯特，羅伯特呀，羅燁看你來了------。墓碑上的照片，一位美國老先生微笑看著她。

一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反對政府腐敗！

嚴懲貪官污吏！

推翻獨裁統治！建立民主自由富强的新國家。

兩個男大學生站在路邊臺階上，慷慨激昂地在演講時而高呼口號，兩個男大學生站在臺階下振臂呼應。四周聚集了一些市民觀看。另一邊，兩個女大學生在散發傳單，一疊疊傳單被高高揚起灑向四方，有市民伸手接住空中飄舞的紙片。

這是一個繁華集市的路口，行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有人駐足觀看。人們看著學生議論著：有人發表見解，有人搖頭歎氣，有人鼓掌大聲喝彩，有几个年轻人跟着喊。人越聚越多。

嘟、嘟------一隊憲兵持槍跑來。頃刻人們嘩潮水般四散離去。男女學生們立即掉頭奔逃。

站住！

你他媽的再跑，老子就開槍啦！槍栓嘩啦啦響。

不好！兩個撒傳單的女學生，被幾個人死死追趕不放。

季美豔，怎麼辦啊？一個驚慌失措地問。

羅燁，我們不能在一起跑，目標太大。你一直往前跑，找人多的地方，鑽進一個年輕紳士懷抱就說是他女朋友，他不會拒絕你。另一個頗有經驗地傳授。

哎。

我剛接到一份文件，你收好明天給我，出危險就毀掉。有個便衣認識我，盯上了。季美豔把紙卷塞給羅燁，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追趕的人猶豫片刻，也分頭追去。

羅燁失魂落魄地猛跑。她本是個文靜嬌弱的姑娘，可是經不住好友女革命家季美豔的宣傳教育，年輕人又對革命呀、共產主義呀充滿了好奇與幻想，以為那是多麼英勇無私又愜意好玩的事躍躍欲試。今天在季美豔的啟發鼓動下，瞞著父母第一次跑出來鬧革命，便被追捕。

鐺！鐺！海關大鐘追命似地震響了兩下，嚇得她魂飛魄散，慌不擇路，一頭鑽進路邊一個咖啡館。

藍橋咖啡館，美籍華人經營，頗具情調。

出入這裏的大部分是情侶、小知識份子、優悠的紳士、高雅的名媛，自視時尚的追風人物，一些外國人。

羅燁氣喘吁吁跑進去，迅速掃視一周。各個座位上卿卿我我的情侶，幾個各自悠閒消遣的中老年食客，三三兩兩打發時光的貴婦，沒有年輕的單身男人。她失望得要哭。

突然，她的眼光落在最裏面靠窗戶的第二張桌子，桌旁坐著兩個美國軍官，一個年輕一個稍年長。可是，他們是美國人呀。怎麼辦？怎麼辦！追趕的人隨後而至。她稍事猶豫，跑過去，紅頭脹臉一頭撲進年輕軍官懷裏，哀求：Help!  Help Me!（救命！救救我！）

年輕軍官正舉著一杯雀巢咖啡欲飲，被突如其來的女孩猛一撲咖啡溢出。他把咖啡放到桌子上拿起紙巾擦擦手，驚奇中看見門口緊隨女孩跟進來的憲兵和一個便衣模樣的人，明白了。他微笑著把女孩安頓在身邊的椅子上，附耳對她說：小鴿子，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追來人環視四周，最後望定這裏，一步一步走過來，在他們面前站定。便衣避開軍人目光盯向女學生，手指一勾陰笑著：勇敢的女革命家，跟我們走一趟吧。

女孩嚇得渾身發抖。

年輕軍官用力擁著她，示意她不要怕，有我呢。對來人英雄救美似用英語喝道：放肆！這是我的女朋友。

便衣聽懂了，同樣用英語回答：官長，您不要被騙。她是共產黨！慣用這種手段。我緊跟著親眼看見她跑進來，怎麼會成了您女朋友？

看這架勢被歸類為共產黨罪名不輕，女孩抖得更厲害了。他更擁緊給她壯膽：你親眼看見她跑進來，就不是我女朋友了嗎？

是不是女朋友，您心裏明白。官長，對不起，不是我不給您老面子。實在是現在特別時期，上峰有令，絕不能放走一個共黨分子，定要抓住，嚴懲不怠！

嚴懲？！殺頭嗎？媽呀！我這是玩兒命啊。女孩攤掉啦，淚就順著臉頰流下來。他幾乎是在用胳膊扛住她。

這樣一個嬌柔女孩，怎麼會是共黨分子？大男人不要欺負弱小！他低頭看她一眼憐惜地說。

您別看她現在裝可憐相，革起命來，殺人都不眨眼，對親爹媽都不手軟。還是讓我帶走吧，免得日後為社會留下禍患。

別跟他啰嗦了。帶走！憲兵已然不耐煩了，上前一步就要動粗。

GO！（滾）。

一直坐在一邊沒言語的年長軍官，騰地站起來，啪，一掌拍在桌子上。

憲兵不懂洋文，橫著眼回擊：你才是狗。洋狗！

便衣本能地欲伸手掏槍，但看一眼軍銜比年輕軍官更高的年長軍官，手又縮了回去。心裏迅速盤算著：真要動起手來，我們兩個還真不是這兩個訓練有素大洋馬的對手，說不准還會以下犯上影響兩國關係，犯不著去惹他們。此刻抓不抓女共黨事小，不能因小失大，反正她今天是跑不出我手心，不在乎早晚。想到此拉住憲兵耳語幾句，憲兵不情願地看看兩個美國軍人，再看看女學生，氣哼哼地點點頭，兩個人悻悻走出去。便衣回頭狠狠地剜她一眼，心裏恨恨地說：小婊子，你跑不掉！我今天非得抓住你。

羅燁被救下來，驚魂甫定。由衷地感謝他們：THANKS  ！

不一會兒，鄰座的一對年輕情侶餐畢，離席往外走。羅燁見狀尾隨其後，到了門口，兩情侶推開玻璃轉門，旋出去，門玻璃上影影綽綽映出了便衣叼著煙靠在門旁守株待兔。這時外面，糟糕！季美豔被抓住啦！幾個人推搡著走過去。不知道是她沒有找到可以投懷的男人，還是被已經投了懷的男人拒絕了？羅燁嚇得急忙又返回來。

青年軍官高興地讓她坐回自己身邊。笑著問：小鴿子，你回來啦，是不是我救了你，要陪我喝一杯呀？隨後一招手：一杯咖啡！

她羞怯地點點頭，接過咖啡，一小口一小口矜持地飲綴著，拖延時間。他用琢磨的眼光看著她：真是好笑！怎麼看，她也不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共黨啊，胡說八道，明明是一個優雅的大家閨秀嘛，即便就有了好感。

她偶爾一抬頭，碰見他熱切的目光，紅著臉低下了頭。他也紅了臉。年長軍官笑眯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倆。她再也不敢抬頭了。

鐺！鐺！鐺！海關大鐘敲響三下。

我走了。她說，心想便衣撤了吧。

我們也該走了。年長軍官說。

青年軍官似有些戀戀不捨。

來，英雄救美！給你們倆拍張照片，留個紀念吧。年長軍官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照相機。

OK！青年軍官笑應。

還沒等她NO！說出口，他的長胳膊伸過來擁住她。年長軍官手疾眼快按下快門。

三個人走出去，她在前，他們殿后。便衣見她出來了，興奮地丟掉煙頭，正要上前抓捕邀功，後面跟隨的兩個人讓他不敢造次，又不甘心放棄，緊跟在他們身後。看來今天他是不抓住她絕不甘休。

兩人商量：送她回家、回學校都會被抓捕，之後商定送她去火車站。青年軍官擁著她進火車站，上了一列即將啟程的南下列車暫避一時。告訴她：我叫羅伯特，家住美國紐約。我的生死朋友叫羅傑。這是我現在的通訊地址，你到了新城市就給我寫信報個平安。

便衣見羅燁進了火車站，急忙招手叫來另一個便衣，兩人欲跟進去。

HMM？！（嗯），羅傑威嚴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便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入口處直轉悠想著轍。待看見羅伯特一個人走出來，小婊子是逃之夭夭了，只好作罷，垂頭喪氣地撤了。

羅燁逃到X市。嚇得立即把文件燒毀了，告之父母自己去向。被資本家父親痛罵一頓：一個女孩子不好好讀書，跑出去胡鬧。怪不得家人通報，有不明身份的人在大門外出沒，原來是你惹的禍！我一向主張商人老老實實做生意，不要參與政治。你怎麼就不聽？偏偏聽信別人出去惹是生非，國家如何是你們這些毛孩子能左右了的嗎？喊幾句打倒就推翻啦？改朝換代那是要流血死人的。當政者拼死打下的江山輕易就讓你打倒？你要推翻他，他就要你的命！謀反罪歷來是最嚴重的，在古代都滅九族哇！中國之所以會頻繁地改朝換代，也是前一個政權的治理手段危害了一些人利益，這些人就不滿起來打倒推翻；再建立一個新政權，新政權又損害了另一些人利益，這些人又要打倒推翻，周而復始，歷朝歷代就是這樣延續下來的，你能改變得了。話又說回來，哪個當政者不想把國家治理好鞏固統治，可是眾口難調啊，誰也無法滿足所有人的利益。你們年輕人不懂，又不聽老人言，聽人幾句說教火就煽起來了。你一個大小姐有吃有穿有書讀，守住你現有的就行了，跟著那些下等人起什麼哄？是，現在社會上有一些少爺小姐趕時髦，也去鬧革命，可是不想一想，就算是那個革命真成功了，對你們有什麼好處？純粹都是吃飽了撐的。行啦！你先不要回家，改個姓名，就在X市繼續求學吧。我馬上給你寄一筆錢，到你林叔叔商行去取，近期我就不和你聯繫了。你也別往家打電話來信，讓我們過個安穩日子吧。隨後打電話到朋友處。一個叫羅燁的女孩暫時消失了。

羅燁給羅伯特寫信告之她平安到達新城市，並感謝他。他回信同時寄來一張照片。來來往往幾次通信，他們成了好朋友。沈崇事件爆發後，在有關黨派和一些國人的輿論壓力下，美國軍人陸續撤離了中國。羅伯特懇請她：跟我回美國吧。美國有許多好大學，去我的母校哈佛攻讀教育，教育是人類發展的基本。她不願意離開祖國和親人，婉言謝絕了。從此國門關閉，兩個年輕人東半球西半球斷尺牘。

二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羅燁在X市也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

一天她去文化局辦事。年輕的辦事員做不了主，帶她去請示局長。還沒等給他們相互介紹，兩雙手就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是你？羅燁！

邱楓！怎麼會是你？

邱楓是羅燁的高中同學。父親雖然只是個小業主，家境卻殷實。他思想活躍，頭腦靈活，人又帥氣學習成績也好，令幾個女生心儀，可他卻青睞家教嚴格不顯山不露水的羅燁，竟給她寫了一封情書。十六七歲的女孩第一次接到情書，像捏著一團火，嚇得丟掉了，自然不會回復。高中畢業那年，邱楓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文藝宣傳隊，之後隨軍南下。全國勝利後轉業到X市，新政權急需有文化的新生力量，共產黨進城幹部大部分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土八路，個別人甚至大字不識，高中畢業就是文化人了，當上了文化局局長。

前些年邱楓整日忙於工作，還沒有時間考慮個人婚姻問題，最主要是沒有合適人選，都不入他眼。現在全國解放了塵埃落定，這個問題當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刻不容緩了。羅燁的出現令邱楓興奮不已，慎思之後便總結出她幾多優勢：雖然出身資產階級，但她是國家幹部，他不會找個女工；她是個大學生，他自己也有過大學夢，只是早早參加了革命與大學堂無緣，這不免成為人生中一個缺憾，所以心中始終欣賞大學生，找個大學生也是對自己最好的補償了；那時候有文化的女孩不多何況女大學生算是鳳毛麟角了，想得到都不易，何況有些進城的老革命拋棄糟糠，轉向有知識有文化年輕貌美的女學生，他這個年輕英俊的才子依舊單身的文化局長更要當仁不讓了；她超凡脫俗的高雅美麗，也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最主要她還是自己少年時代鍾情的姑娘，在這個時候兩人相遇定是上天的安排。男人都有自尊心，初次追求被冷落，心裏一直不是滋味，尤其像他這樣前程輝煌的男人，豈能得不到自己意中之人？頗有心計的邱楓對羅燁展開了猛烈攻勢。

羅燁出身資產階級，在無產階級新政權下未免有些自卑，反應到婚姻上就是個大難題：她既不願意選擇沒有文化的大老粗掌權人，沒有共同語言；也不能選擇文化雖高同樣出身資產階級，結為一對雙倍的自卑人。邱楓既有文化，又是響噹噹的革命人，日後他可以為自己遮風擋雨，是一把保護傘；又是老同學還算瞭解；而且他對自己一直傾心不變。對邱楓的追求她欣然接受。

他們喜結連理，幾年後有了個漂亮女兒，生活幸福甜美。

度過了10個年頭的美滿生活以後，邱楓卻有了心病：一天他去找多年沒穿過的一件衣服。無意中發現衣櫃最裏面最底部藏有一個小木匣子，上面還落了鎖，鑰匙妻子隨時帶在身上。莫非她有隱情？這是男人不能容忍的！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乘妻子夜深熟睡，偷取了鑰匙打開小木匣。裏面是一個筆記本，他手指滑著頁碼，中途展露出一張照片。天啊！男人最恨妻子有念念不忘的前男友，何況還是一個夾著尾巴逃跑了的美帝國主義！

哼！他顧不得看日記，氣恨地把本子往桌上一丟，義憤填膺嘭狠狠地一拳砸在本子上。

嗯------床上的妻子吧嗒一下嘴。

他慌忙把照片往本子裏隨便一插，用身體擋住桌子，頭腦中飛快地想著如何應答。

所幸妻子翻個身又睡過去了。

他舒出一口氣，快速把本子丟進木匣，鎖上，塞到衣櫃底下，關燈上床。

過一段時間，羅燁拿出木匣翻看，發現筆記本顛倒了位置，裏面的照片也變換了頁碼，知道被丈夫偷看了。她也知道美帝國主義的嚴重性，忍痛消毀了筆記本，照片怎麼也捨不得毀掉，那是她人生的一段記錄，用玻璃紙包裹好倒貼在廚櫃底板下，鬼都找不到。

等到邱楓再想找筆記本，看看裏面的內容，木匣子卻不見了。

邱楓的心病越來越嚴重了。羅燁竟然有私情！而且是這等嚴重，思維的閘門一經打開便信馬由韁拉也拉不住。更深一步想：她會不會是美蔣間諜呀？是私情還是間諜，這兩者是肯定有其一了。比較私情與間諜，後者更可怕！就排除了私情。間諜這個念頭一閃現心裏就翻騰起來，一經確定馬上聯想：她為什麼突然出現在X市，為什麼突然和我相遇，為什麼那麼痛快答應求婚？啊！這個城市是國防重地，她是為了獲取情報。有了這個推測，便暗中監視她怎樣獲取情報，拿到情報以後又給誰遞送情報？都沒有。那麼她來到X市，嫁給自己的目的是什麼呢？莫非她的目標是自己這個文化局長了？更可怕！甚至感到一陣陣地恐懼！自己一個曾經的革命軍人，共產黨員，文化局長，身邊竟睡著一個美蔣間諜？！怎麼辦，去告發嗎？去告發！可是證據沒有了，怎麼解釋。再說妻子是間諜，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影響仕途。告發了她被關押被槍斃他不在意，那是她咎由自取。他關心的是他自己，仕途順風順水地看好，還能再上一個臺階呢。鑒於此，慎一慎再說吧，這又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急不得，得瞅準時機。想到此，便把他認為機密重要的東西隱藏起來，也從來不在家裏談論一句局裏的事，嚴格做好保密工作，不給她絲毫可乘之機。

他對羅燁的感情疏遠了。

她也感覺到了，幾次想向他解釋，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種事是解釋不清的，女人越急於解釋男人越疑心，等找機會再慢慢地挽回吧。但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是以女人的心思去揣度男人，以為邱楓是她有前男友，為私情而惱火妒忌，豈不知邱楓已是有著高度黨性的共產黨員，對筆記本和照片的定義已然超出了情感的範疇，上升為間諜的政治高度。

她徹底失去了他的愛和信任。

一個女大學畢業生分配來文化局，給邱楓做秘書，是局裏第一個大學生。這是一個圓圓臉圓圓眼的天真姑娘，對什麼都充滿了好奇，入局不久便知道了局長的光榮歷史。她欽佩局長的才華，崇拜這位年輕的老革命，更欣賞他區別於其他革命人那種文人的氣質和風度。

他乘勢撒下情網，很快就俘獲了她，成為感情滋補品。

邱楓對羅燁的感情越來越淡漠，時常藉口去外地出差不歸家。她也清楚他的託辭。夫妻兩人同床異夢，形同陌路。

邱楓在一次次男歡女愛之後，一次次地向情人承諾：放心，我一定和她離婚，娶你。可是那個年代離異受限制，夫妻要離婚得有充分理由，那個棘手的問題能作為離婚理由嗎，拿出來不是給自己找事儿嘛。他在等待時機，也許是在搪塞她。她只在乎他的承諾，並不刻意在哪一天。

沒等到他娶她，文革開始，文化局長第一波受到衝擊。為自保要立功，邱楓告發了羅燁美蔣間諜。

美蔣間諜！有關部門如臨大敵嚴陣以待。她知道自己被丈夫誣陷了，痛恨他的無恥，死不承認有筆記本和照片，一口咬定是邱楓有姦情，要離婚找藉口陷害她。這些人開始以為抓住一個美蔣間諜，捕獲了一條大魚定有收穫，可是勞神費力一陣什麼也沒得到，又無法向上面交代，便把火氣發洩到邱楓身上，一再地逼問他。

邱楓拿不出證據，何況他又沒看過筆記本內容，連裏面的隻言片語都不知曉，胡謅幾句吧，又不敢，怕筆記本找到對不上茬罪名更大；而且當下那個筆記本是否存在，他都不能肯定了，如果真的沒有了他如何交代？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正在焦頭爛額之際，情人又識時務地及時與他劃清界線，為表明她的革命性，把情人之間的悄悄話痛哭流涕地揭發：邱楓私下裏對我說過，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浜》裏，那個阿慶嫂的做派，簡直就像個賣弄風情的妓女，難道革命勝利是靠這些人嗎？那是無數將士浴血奮戰取得的。再說京劇就是古裝戲的傳統藝術，要表現現代可以演話劇、舞臺劇嘛，何必去糟蹋京劇。他反動！反動透頂！竟然說共產黨員是妓女，懷疑我黨的第二條戰線，惡毒攻擊革命樣板戲，為封資修招魂。這四條大罪狀就充分暴露了他反革命真面目：革命是假，反革命才是真！再加上博物館失竊過兩件重要文物，認定他有作案機會。他就是間諜！關押起來逼迫他交代罪行。他百口莫辯，又氣又悔又恨！撕襯衣結繩在牢房裏懸窗自盡。

這個案件最終就以邱楓反革命間諜罪，畫上了句號，有始有終。這些人在羅燁身上一無所獲只好把她釋放。他們讓羅燁收留邱楓的骨灰，她拒收：一個自絕於黨和人民的美蔣間諜，你們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辦。

這個誣陷妻子的人，在她心目中永遠把他抹掉了。

三

藍橋咖啡屋。歷次運動中，幾經更名：反帝小吃、洪流食店、朝暉茶館，改革開放以後，又恢復了藍橋咖啡原名原貌。

2001年一天的下午，海關大鐘鐺！鐺！，敲響了兩下。

走進來一位紳士的外國老先生。他環顧一周驚喜地說：還是五十多年前的老樣子啊！緩步徑直走到最裏面靠窗戶的第二張桌子旁坐下，對服務生說：先生，請給我來3杯，雀巢咖啡。

咖啡送上來。他一杯一杯慢慢地品味著，不時眯起眼睛面帶微笑，手指時而輕擊桌子，仿佛是在回味追憶著什麼。

鐺！鐺！鐺！，海關大鐘敲過三下後，他起身離去。

第二天，下午兩點他又來了，還是點了3杯雀巢咖啡，三點鐘離去。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最後一天，他和老闆簽定了一份協議。

第二天老闆對員工宣佈：這張桌子以後不再接待任何客人。桌子上放著一個標示牌：羅伯特專座！

羅燁退休，過著按部就班的退休生活。她對那段曾經令她驚心動魄又轉危為安的人生經歷；坐在家中大禍臨頭交代連想都不曾想過的罪行，一度想不明白：她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為何兩黨都對她發難？一個天真幼稚的青年學生只不過一次好奇心的舉動，卻招致一場厄運，如同在地獄裏走過一般，烙下一生的印記，無論她怎樣地想抹去，卻難以去掉，幾次在夢中驚現。

而誰也想不到，真正的美蒋間諜竟是季紅（以前的季美豔）。在那次宣傳革命集會上遭抓捕，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革命意志抵禦不過酷刑，叛變自首，也供出羅燁手中的那份文件，幸虧羅燁精明的父親與她斷絕了一切聯繫。季美豔在威逼利誘下又反身做了國民黨的間諜，這些都是在秘密進行中。解放後季美豔依然是光榮的革命人，紅彤彤，遂改名季紅，彰顯徹底的革命性。雖然隱匿得深，一個老牌特務被捕交代出她，屆時已身為X市公安局局長的季紅，最終進了自己的監獄成了階下囚。

真是戲劇人生啊！！邱楓——那個以間諜罪終了一生的反革命，想必在地底下都會聲嘶力竭地喊冤吧！

羅燁慶倖：自己當年如果不是羅伯特救助，被抓捕，她一個細皮嫩肉的青春美少女，怎麼能挺得住酷刑而不被威逼利誘就做了真間諜，一生掙扎甚至毀滅於爭鬥裏。無疑羅伯特就是她的恩人了，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多少年以後她到了父親的年齡，才理解了他当年的話，感覺就像自己活了兩次人生。

她沒有再婚。愛情、婚姻，那曾經被她視為純潔、真情、神聖般認真地去經營，回報她的卻是一場噩夢。她不想再次墜入那個痛苦旋渦中，一心把獨生女兒撫養成人。女兒長成結婚生子，前些年全家移居英國，幾次央求她前去，拗不過就去了英國同住，但她懷戀故鄉，經常回國居住。

2002年的一天下午，海關大鐘噹！噹！敲響了兩下。一位高雅的老夫人走進藍橋咖啡屋，慢慢地邊走邊看，自言自語：還是五十多年前的老樣子啊。徑直走向最裏面靠窗戶的第二個座位，剛要落座，小服務生走過來抱歉地：女士，對不起！您不能坐在這裏，請再另外換一個位子吧。

為什麼？她不解。

因為這個座位有人固定下了。

有人固定了，是誰？她心一動。

這位叫羅伯特的老先生。他一指桌牌。

羅伯特！是美國人嗎？她的心跳加速了。

是。一位五十多年前，曾經到過中國的美國軍人。您認識他？

認識，認識啊！她激動地拿過桌牌按在胸前。

小服務生上下打量她一眼，然後狂喜轉身跑去，一路大喊：人來了！老闆，等的人來啦！

眉開眼笑的胖老闆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封信。

您是羅燁女士嗎？

是啊！我是啊。

您認識羅伯特先生？

認識啊！

您是怎樣認識他的？老闆目光深刻地問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