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on sense and archaeology

By 陈 建新

这是一本以通俗的形式传播社会科学知识的书籍。里面涉及哲学、史学、文学以及社会学、心理学等诸多专业问题。
常识,通俗地说,就是最基本的知识,简单的、人所共知的事实或者道理。常识研究在西方一直是重要的哲学研究范畴,也是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对常识的研究,有助于把握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人们的思维方式、心理结构和思想意识特征。
我们生活中有一些常用典故,其含义人所共知,被人们视为“常识”,但其实是有问题甚至错误的知识。本书选取了四十六个常用的成语、术语、典故、俗语、谚语、民间故事等,运用“知识考古”的方法,考证它们的出处和本来含义,梳理它们的意义在漫长的历史中是如何发展演变的,描述它们成为“常识”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去发现它们在逻辑和思维上的特征,剖析其谬误处。
全书分为成语篇、术语篇、典故篇、名言警句篇、谚语俗语篇、民间故事篇等几个部分。

• Language: 中文
• Publisher: 陈 建新
• Release date: Mar 31, 2023
• ISBN: 9781915050533

Book preview

C h a n g s h i y u k a o g u

b y:c h e n j i a n x i n

C o p y r i g h t: c h e n j i a n x i n

p r o d u c e d b y: h u i w e n b o o k

自 序

一

常 识 作 为 人 类 的 知 识 系 统， 一 直 是 重 要 的 哲 学 研 究 范 畴。 对 常 识 的 研 究， 从 古 希 腊 的 亚 里 士 多 德 就 开 始 了， 近 代 的 洛 克、 巴 克 莱、 休 谟、 康 德 都 进 行 过 深 入 的 研 究，2 0 世 纪 分 析 哲 学 赋 予 常 识 以 现 代 意 义， 常 识 一 度 成 为 哲 学 的 热 门 话 题。 到 了 现 在， 常 识 不 仅 是 哲 学 研 究 的 对 象， 也 是 社 会 学、 人 类 学、 民 俗 学 的 研 究 对 象。 由 于 研 究 的 深 入 性 和 广 泛 性， 对 常 识 的 研 究 也 可 称 为 常 识 学。 但 在 我 国， 对 常 识 的 研 究 一 直 没 有 引 起 学 界 足 够 重 视。

按 照《 汉 语 大 词 典 》 的 解 释， 常 识 是 一 般 人 应 该 掌 握 的 知 识。 在 哲 学 上， 常 识 可 以 定 义 为 理 智 正 常 的 人 通 常 所 具 有 的， 可 以 用 判 断 和 命 题 来 表 示 的 知 识 或 信 念。 通 俗 地 说， 常 识 就 是 最 基 本 的 知 识， 简 单 的、 人 所 共 知 的 事 实 或 者 道 理。 常 识 包 罗 万 象， 包 括 生 存 技 能、 劳 动 技 能、 自 然 科 学 和 社 会 科 学 知 识。 常 识 支 配 了 我 们 的 日 常 生 活， 是 我 们 生 活 中 最 重 要 的 知 识 形 态。 它 包 括 两 个 基 本 特 性：

（ 一） 普 遍 性。 常 识 既 然 为 理 智 正 常 的 人 所 具 有， 因 此， 它 一 定 是 最 大 多 数 的 大 众 所 共 有； 同 时， 常 识 既 然 是 简 单 而 基 本 的 事 实 和 道 理， 所 以 通 常 无 须 解 释， 放 之 四 海 而 皆 准。 前 人 或 大 家 都 是 这 样 说、 这 样 做 的， 所 以 一 定 是 正 确 的、 行 之 有 效 的， 只 需 要 牢 记 并 遵 从 就 行 了。 常 识 一 定 程 度 上 就 是 真 理 的 代 名 词。 当 我 们 嘲 笑 一 个 人 说 话 做 事 缺 乏 常 识 的 时 候， 实 际 上 是 说 他 犯 了 错 误。 一 旦 某 种 知 识 成 为 常 识， 它 就 获 得 了 不 言 而 喻、 不 证 自 明 的 属 性。 大 家 都 认 可 的 东 西， 比 如 人 从 高 楼 上 跳 下 去 会 摔 死， 开 水 会 烫 伤 皮 肤 之 类， 你 就 没 有 必 要 亲 身 去 验 证 了。

有 一 句 话 说 得 好： 常 识 之 所 以 为 常 识， 在 于 不 接 受 质 疑 的 心 理 暗 示。 由 于 把 常 识 当 成 真 理， 人 们 在 运 用 常 识 时， 往 往 处 于 无 意 识 状 态， 服 从 思 维 的 惯 性。 或 者 说， 常 识 经 常 是 在 无 意 识 状 态 下 呈 现 的。 人 们 往 往 囿 于 常 识， 即 使 是 错 误 的 常 识。 比 如 天 圆 地 方、 太 阳 绕 着 地 球 运 行、 月 食 是 天 狗 吃 月 亮 引 起 的 等 这 些 常 识， 古 代 的 大 众 都 深 信 不 疑。

（ 二） 直 接 性。 不 需 要 推 理 和 证 明， 常 识 是 被 直 接 接 受 的。 一 种 知 识 之 所 以 能 被 大 众 普 遍 接 受， 并 成 为 常 识， 通 常 是 由 于 它 迎 合 了 大 众 思 维 方 式， 或 者 说 是 集 体 无 意 识 的 产 物。 大 众 的 思 维 方 式， 总 是 直 观 的、 感 觉 化 的。 例 如， 远 古 时 代 的 人 们 之 所 以 认 为 太 阳 是 有 生 命 的 神， 或 者 是 由 神 驾 车 载 着 在 天 上 运 行， 那 是 由 于 在 他 们 的 直 观 思 维 里， 能 运 动 的 东 西 总 是 有 生 命， 或 者 由 有 生 命 的 东 西 在 驱 动。 明 代 时， 西 方 传 教 士 利 马 窦 告 诉 中 国 官 员 们， 地 球 是 圆 的， 结 果 遭 到 大 家 的 一 致 嘲 笑， 原 因 也 在 于， 在 直 观 思 维 里， 圆 球 体 的 表 面， 朝 上 一 面 的 站 的 人 固 然 平 安 无 事， 朝 下 一 面 的 人 的 就 会 掉 下 去。

还 有 一 种 情 况： 某 种 知 识 最 初 并 不 是 大 众 的 思 维 的 产 物， 而 是 由 某 个 著 名 的 人 物 提 出 来， 后 来 才 成 为 常 识 的。 比 如 道 法 自 然， 最 初 看 起 来 只 是 老 子 的 思 想， 由 于 传 播 的 广 泛 性 和 有 效 性， 最 后 被 大 众 接 受。 但 归 根 结 底， 大 众 之 所 以 能 够 接 受 它， 在 于 老 子 提 出 的 这 个 概 念 时 所 依 据 的 思 维 方 式—— 人 生 存 于 自 然 之 中， 是 自 然 的 一 部 分， 也 被 自 然 养 育， 自 然 比 人 更 博 大， 所 以 人 应 该 向 自 然 学 习。 这 种 思 维 方 式， 显 然 迎 合 了 人 们 的 直 觉， 或 者 说 迎 合 了 人 们 的 集 体 无 意 识。

又 比 如 替 天 行 道。 本 来 在 原 始 的 信 仰 里， 赏 罚 是 由 神 （ 天） 亲 自 掌 管 的， 后 来 统 治 者 自 称 天 子， 说 自 己 受 命 于 天， 在 替 天 统 治 万 民。 看 起 来 这 是 对 大 众 的 忽 悠， 但 是， 大 众 之 所 以 接 受 忽 悠， 根 本 原 因 同 样 也 是 由 于 它 迎 合 了 大 众 的 直 观 思 维： 神 并 不 在 生 活 中 现 身， 揣 摩 神 意 和 行 使 神 权 必 须 由 具 体 的 人 操 作， 比 如 巫 师 或 国 王， 所 以 替 天 行 道 是 必 须 的。

另 外， 常 识 还 具 有 时 代 性 和 民 族 性。 一 个 时 代 的 常 识， 到 了 另 一 个 时 代， 未 必 就 是 常 识； 一 个 民 族 的 常 识， 到 了 另 一 个 民 族， 未 必 就 是 常 识。 比 如， 早 先 人 们 认 为 太 阳 围 着 地 球 转， 现 在 人 们 认 为 地 球 围 着 太 阳 转； 早 先 人 们 认 为 社 会 天 然 就 存 在 等 级， 现 在 人 们 认 为 人 人 生 而 平 等。 这 是 由 于 时 代 的 不 同， 科 学 的 进 步、 认 识 能 力 的 增 强、 思 维 方 式 的 改 变 造 成 的。 再 比 如， 古 代 中 国 人 认 为 地 球 是 四 方 的， 古 希 腊 人 认 为 地 球 是 圆 的； 古 代 中 国 人 认 为 无 君 无 父、 不 讲 等 级 秩 序 是 禽 兽 行 为， 古 希 腊 人 则 认 为 人 人 平 等 是 自 然 法 则， 这 些 是 由 于 各 民 族 文 化 传 统 不 同、 思 维 方 式 有 异 造 成 的。 可 以 说， 不 同 民 族 文 化 间 的 差 异， 实 际 上 是 常 识 系 统 的 差 异。

总 之， 对 常 识 的 研 究， 有 助 于 把 握 一 个 时 代、 一 个 民 族 人 们 的 思 维 方 式、 心 理 结 构 和 思 想 意 识 特 征， 是 非 常 重 要 的。

二

法 国 哲 学 家 福 柯 认 为， 一 个 时 代 人 们 的 知 识 体 系， 是 由 那 个 时 代 的 知 识 型 决 定 的。 所 谓 知 识 型， 实 际 上 指 形 成 知 识 体 系 的 思 维 结 构。 它 决 定 一 个 时 期 的 一 切 知 识 和 常 识。 因 此， 福 柯 建 立 了 知 识 考 古 学， 力 图 发 现 知 识 背 后 的 知 识 型。 所 谓 考 古 学， 在 福 柯 这 里， 只 是 一 个 类 比。 知 识 考 古， 不 是 简 单 地 对 知 识 的 历 史 的 描 绘， 而 是 像 考 古 学 一 样， 去 挖 掘 知 识 形 成 的 深 层 原 因， 对 其 先 在 结 构 进 行 揭 示。

常 识 是 知 识 体 系 构 成 的 最 基 本 的 部 分。 在 常 识 体 系 之 下， 隐 藏 着 构 成 整 个 知 识 体 系 的 知 识 型。 按 照 福 柯 的 观 点， 不 同 时 代， 知 识 型 是 不 一 样 的。 当 然， 这 个 时 代 是 个 文 化 概 念 而 不 是 历 史 概 念。 通 常 说 来， 知 识 型 有 四 种： 原 始 知 识 型、 古 代 知 识 型、 现 代 知 识 型 和 后 现 代 知 识 型。

知 识 型 的 转 变 会 有 一 个 长 期 的 渐 变 的 过 程， 建 立 在 知 识 型 上 的 常 识 系 统 的 转 变 也 非 常 的 漫 长。 一 方 面， 传 统 的 常 识 系 统 迎 合 着 大 众 的 思 维 方 式， 具 有 超 稳 定 性； 另 一 方 面， 新 的 常 识 系 统 的 建 立， 不 仅 需 要 让 大 众 接 受 新 的 知 识， 而 且 还 必 须 改 变 大 众 的 思 维 模 式， 让 新 知 识 的 思 维 结 构 积 淀 为 新 的 集 体 无 意 识 才 能 真 正 实 现。

不 可 否 认， 上 一 个 时 代 的 一 部 分 常 识， 在 下 一 个 时 代 中 仍 然 可 以 成 为 合 理 的 常 识， 比 如 一 些 基 本 的 生 活 知 识 和 劳 动 技 能， 可 能 永 不 过 时， 同 时， 也 会 有 一 部 分 上 一 个 时 代 的 常 识， 由 于 在 新 时 代 明 显 变 成 谬 误， 会 被 新 的 常 识 所 代 替。 最 常 见 的 就 是， 古 代 的 对 自 然 现 象 的 荒 谬 解 释， 被 现 代 科 学 常 识 所 取 代。 但 是， 我 们 还 看 到 一 种 典 型 的 现 象： 一 些 上 一 个 时 代 的 常 识， 虽 然 已 经 变 得 不 合 时 宜， 但 没 有 受 到 应 有 的 质 疑， 或 者 虽 然 受 到 一 定 范 围 的 质 疑， 却 并 没 有 改 变 大 众 对 它 们 的 崇 信。

其 中 的 原 因， 大 概 是 由 于 知 识 型 的 转 换 相 对 于 社 会 转 型 具 有 滞 后 性 带 来 的。 大 众 对 新 知 识 的 接 受， 总 是 难 以 抵 消 对 旧 常 识 的 依 赖—— 因 为 这 些 常 识 虽 然 已 经 过 时， 但 是 是 老 祖 宗 代 代 传 下 来 的， 是 圣 人 的 教 导 或 者 千 百 年 来 民 族 智 慧 的 结 晶， 更 重 要 的 是， 符 合 大 众 的 思 维 习 惯 和 生 活 直 觉， 已 积 淀 为 一 种 无 意 识。 所 以， 新 时 代 流 行 旧 的、 错 误 的 常 识 的 现 象 就 毫 不 奇 怪 了。

这 些 旧 常 识 往 往 以 成 语、 俗 语、 谚 语、 民 间 故 事 等 形 式 出 现， 成 为 典 故， 为 人 们 耳 熟 能 详， 在 日 常 生 活 中 广 泛 传 诵， 有 些 甚 至 出 现 在 中 小 学 课 本 中。 在 人 们 的 意 识 中， 它 们 所 包 含 的 道 理， 是 不 言 而 喻 而 且 颠 扑 不 破 的 真 理。 人 们 在 说 话 写 文 章 时， 几 乎 是 在 无 意 识 状 态 下 引 用 这 些 真 理， 来 作 为 自 己 的 论 据， 而 很 难 对 其 中 不 合 理 甚 至 荒 谬 的 成 分 提 出 疑 问。

比 如， 我 们 会 认 为 塞 翁 失 马 是 辩 证 法 的 典 范， 而 无 视 其 逻 辑 上 的 混 乱； 我 们 会 认 为 和 氏 献 壁 是 歌 颂 忠 诚 执 着 的 高 尚 品 格 的， 而 忽 略 楚 王 的 暴 虐 和 卞 氏 的 奴 性； 我 们 会 认 为 牛 郎 织 女 就 是 美 好 爱 情 的 化 身， 而 不 会 追 问 他 们 爱 情 的 基 础 是 否 合 情 合 理； 我 们 会 认 为 伯 乐 相 马 就 是 发 现 人 才、 举 荐 人 才 的 代 名 词， 而 不 会 质 疑 他 那 神 秘 的 相 术 的 可 靠 性； 我 们 会 认 为 庖 丁 解 牛 源 于 对 客 观 规 律 的 熟 练 掌 握， 而 完 全 无 视 故 事 宣 扬 的 对 感 性 经 验 的 崇 拜 … …

这 些 成 语、 典 故、 俗 语、 谚 语、 民 间 故 事 等， 基 本 上 都 是 古 代 知 识 型 的 产 物， 反 映 着 中 国 传 统 思 维 方 式 感 觉 化、 直 观 化、 功 利 化、 道 德 化 的 特 征， 放 到 现 代 知 识 型 的 理 性 化、 科 学 化 和 逻 辑 化 的 平 台 上， 很 难 经 得 起 检 验。

本 书 取 名 为 常 识 与 考 古， 意 在 用 知 识 考 古 的 方 法， 去 发 现 今 天 仍 流 行 的 一 部 分 常 用 典 故 在 逻 辑 和 思 维 上 的 不 合 理 性， 并 揭 示 它 们 至 今 还 被 视 为 常 识 的 深 层 原 因。 为 此， 笔 者 共 选 取 了4 6 个 有 代 表 性 的 成 语、 俗 语、 谚 语、 民 间 故 事 等， 编 成4 6个 条 目 进 行 考 古。

这4 6 个 典 故 大 部 分 产 生 于 古 代， 代 表 了 中 国 传 统 的 思 维 方 式， 也 有 少 量 虽 然 产 生 于 现 当 代， 但 是， 由 于 承 袭 了 传 统 的 思 维 方 式， 是 传 统 知 识 型 的 产 物， 所 以 仍 然 具 有 考 古 价 值。 比 如 一 千 个 读 者 就 有 一 千 个 哈 姆 莱 特 大 河 有 水 小 河 满， 大 河 无 水 小 河 干 之 类。

既 是 考 古， 在 故 纸 堆 里 翻 找 是 免 不 了 的， 所 以 许 多 条 目 在 考 证 上 花 了 不 少 工 夫。 既 要 考 证 它 们 的 出 处 和 本 来 意 义， 又 要 梳 理 它 们 的 意 义 在 漫 长 的 历 史 中 是 如 何 发 展 演 变 的， 更 重 要 的 是 考 证 它 们 成 为 常 识 的 过 程， 最 后， 还 要 置 于 现 代 眼 光 之 下， 用 事 实 和 逻 辑 对 它 们 进 行 分 析， 用 新 常 识 观 照 旧 常 识， 从 而 揭 示 旧 常 识 背 后 的 思 维 方 式 的 悖 谬 之 处。

三

两 年 前， 常 和 几 个 朋 友 在 学 校 后 花 园 喝 茶 闲 谈。 话 题 所 至， 免 不 了 即 兴 批 驳 一 些 流 行 典 故 的 不 合 理 处。 朋 友 们 都 说 很 有 意 思， 且 颇 有 启 发， 希 望 我 能 系 统 地 整 理 一 下， 形 成 文 字， 放 到 网 上， 大 家 都 可 以 读 读， 顺 便 还 可 以 拿 来 教 育 一 下 自 己 正 在 读 大 学 或 中 学 的 孩 子。 为 了 不 扫 大 家 的 兴， 就 开 始 写 起 来。

写 作 之 初， 想 的 只 是 贴 到 网 上 去。 为 了 适 应 网 络 快 餐 文 化 的 需 要， 趣 味 性 和 可 读 性 是 必 须 考 虑 的。 但 对 我 来 说， 要 改 变 语 言 表 达 习 惯， 熟 练 运 用 网 络 语 言， 写 得 妙 趣 横 生， 实 在 太 有 难 度 了。 再 加 上 写 作 的 时 候， 需 要 翻 查 大 量 的 材 料， 不 可 避 免 地 要 进 行 考 证 推 敲， 越 考 证， 越 推 敲， 就 越 感 到 很 多 问 题 一 直 就 是 笔 糊 涂 账， 实 在 有 澄 清 的 必 要。 这 样， 竟 然 越 写 越 觉 得 严 肃 起 来， 而 且 越 写 速 度 越 慢。 到 后 来， 决 定 放 弃 写 成 网 络 文 体 的 想 法， 干 脆 把 它 正 正 经 经 弄 成 一 本 书， 表 达 本 人 对 这4 6 个 常 用 典 故 所 涉 及 的 文 化 问 题 的 思 考。 由 于 既 要 满 足 当 初 对 那 帮 非 学 术 界 朋 友 的 承 诺， 又 要 反 映 本 人 在 写 作 过 程 中 所 付 出 的 思 考， 这 本 书 最 后 也 就 变 成 了 现 在 这 个 样 子。

这 本 书 总 的 来 说 属 于 学 术 问 题， 非 学 术 化 表 达， 这 就 意 味 着 必 须 下 一 些 研 究 的 功 夫。 言 之 有 据， 言 之 成 理， 是 最 基 本 的 要 求。 写 作 中， 大 量 的 时 间 花 在 了 查 找 原 文、 阅 读 参 考 书 籍 和 论 文 资 料 上。 在 此， 首 先 要 感 谢 众 多 专 家 学 者， 他 们 的 研 究 文 章 对 我 的 写 作 帮 助 非 常 之 大。 书 中 一 些 地 方 采 纳 了 他 们 的 研 究 材 料， 一 些 观 点 受 到 他 们 观 点 的 启 示， 由 于 这 本 书 的 性 质， 无 法 一 一 标 注 出 来， 对 此， 深 感 歉 意。

其 次 要 感 谢 我 的 朋 友 们。 没 有 他 们， 也 就 没 有 这 本 书 的 面 世。 他 们 始 终 关 注 着 我 的 写 作 进 展， 不 仅 担 任 了 倾 听 者 的 角 色， 默 默 给 我 鼓 励 和 鞭 策， 而 且 也 担 任 了 提 问 者 的 角 色， 开 阔 我 的 视 野， 促 进 我 的 思 考。

这 本 书 原 计 划 利 用 业 余 时 间， 一 年 内 完 成， 但 一 拖 再 拖， 到 最 后 写 完， 竟 然 花 了 将 近 三 年 时 间。 拖 延 实 属 无 奈： 先 是 母 亲 手 术 失 败 瘫 痪， 再 是 生 活 中 不 可 预 测 的 因 素 的 困 扰， 有 段 时 间 只 字 无 法 下 笔。 好 在 一 切 都 过 去 了， 书 也 写 完 了。 想 起 当 初 朋 友 们 的 鼓 励 和 期 待， 颇 觉 辜 负 之 意， 唯 有 希 望 这 本 书 带 给 他 们 的 失 望 感 尽 可 能 小 一 些。

陈 建 新

2 0 1 7年 5月8 日 于 四 川 绵 阳

成 语 篇

成 语 通 常 来 自 古 代 的 经 典 著 作 或 历 史 故 事。 一 些 成 语 在 流 传 过 程 中， 会 出 现 断 章 取 义 的 现 象： 在 原 典 中 本 来 没 有 那 样 的 意 思， 出 于 某 种 目 的， 而 赋 予 其 那 样 的 意 思。 例 如： 庖 丁 解 牛 的 本 意 是 用 这 个 故 事 说 明 道 家 感 性 经 验 至 上 的 思 维 方 式， 以 及 顺 从 自 然 天 性 的 生 存 哲 学， 但 被 解 读 为 强 调 去 把 握 和 运 用 客 观 规 律； 塞 翁 失 马 是 一 个 完 全 不 合 逻 辑 的 故 事， 其 本 意 是 说 明 乐 天 知 命、 随 遇 而 安 的 道 理， 宣 扬 道 家 神 秘 莫 测 的 祸 福 观， 但 被 解 读 为 辩 证 法 的 杰 作。 对 传 统 文 化 的 刻 意 美 化 导 致 了 对 成 语 的 断 章 取 义。

本 部 分 选 取 了 八 个 常 用 成 语， 考 证 了 它 们 的 出 处 和 本 来 意 义， 揭 示 它 们 所 包 含 的 传 统 思 维 方 式， 以 及 它 们 形 成 现 在 的 意 义 和 用 法 的 深 层 原 因。

庖 丁 解 牛

一

庄 子 的 寓 言 庖 丁 解 牛 叙 述 了 一 个 厨 子 宰 牛 的 绝 技： 庖 丁 宰 牛 之 时， 先 是 双 目 直 视， 端 立 不 动， 神 情 凝 重， 如 临 大 敌， 如 履 薄 冰。 但 见 他， 深 思 良 久， 缓 缓 把 刀 举 起， 决 心 既 下， 动 作 若 优 雅 的 舞 蹈， 声 音 似 高 妙 的 音 乐。 刀 光 闪 处， 一 条 活 生 生 的 牛， 骨 肉 分 离， 如 土 委 地， 而 厨 子 提 刀 而 立， 为 之 四 顾， 踌 躇 满 志， 善 刀 而 藏 之。 乖 乖， 这 哪 里 是 解 牛， 完 全 是 杀 手 取 命， 剑 客 制 敌， 是 表 演， 是 艺 术 啊！

梁 惠 王 见 了， 赞 叹 道： 啊 呀， 妙 啊！ 你 这 技 术 怎 么 竟 然 高 到 这 种 程 度 呢？

我 们 曾 听 到 过 无 数 体 育 明 星、 民 间 奇 人 对 相 同 问 题 的 回 答， 无 非 四 个 字—— 勤 学 苦 练。 但 这 厨 子 的 回 答 有 些 出 人 意 料。 他 说： 臣 之 所 好 者， 道 也， 进 乎 技 矣。 翻 译 成 大 白 话 就 是： 报 告 大 王， 在 下 宰 牛 如 此 厉 害， 是 因 为 我 对 道 的 热 爱， 远 远 超 过 了 对 技 术 的 追 求 啊！ 一 个 宰 牛 的 厨 子， 对 他 的 国 王 讲 起 道 来 了。

道 这 个 词 在 古 代 文 献 中 频 繁 出 现， 是 中 国 文 化 的 核 心 概 念 之 一。 我 们 的 先 圣 先 哲 们 没 有 准 确 定 义 概 念 的 习 惯， 从 来 是 你 也 说 道， 我 也 说 道， 但 往 往 内 涵 不 一 样。 甚 至 同 一 个 人 的 著 作 中， 此 处 的 道 和 彼 处 的 道 含 义 也 不 尽 相 同。

这 个 庖 丁 说 的 道 是 什 么 玩 意 儿 呢？ 既 然 庖 丁 是 宰 牛 的， 他 说 的 道 理 所 当 然 就 是 宰 牛 之 道 了。 宰 牛 有 道 吗？ 有 的。 庄 子 认 为 道 无 处 不 在， 连 屎 尿 中 都 有， 何 况 宰 牛 呢？

我 们 先 来 看 一 下 现 代 人 怎 样 理 解 这 个 宰 牛 之 道 的。 查 成 语 词 典 和 大 学 中 学 教 材， 都 说 庖 丁 之 所 以 神 乎 其 技， 是 因 为 经 过 了 反 复 实 践， 掌 握 了 事 物 的 客 观 规 律， 做 事 得 心 应 手， 运 用 自 如， 可 见， 道 就 是 客 观 规 律。 庖 丁 从 实 践 到 认 识， 杀 牛 无 数， 掌 握 了 客 观 规 律； 又 从 认 识 到 实 践， 又 杀 牛 无 数， 做 到 了 游 刃 有 余。 用 古 话 说， 就 是 道 与 术 的 完 美 结 合。

二

我 们 经 常 听 人 说， 要 按 照 客 观 规 律 办 事。 客 观 规 律 是 什 么 呢？ 我 们 的 教 科 书 上 说， 客 观 规 律 是 不 以 人 的 意 志 为 转 移 的、 事 物 内 部 的、 本 质 的、 必 然 的 联 系， 靠 理 性 的 认 识 才 能 把 握。 现 在 问 题 来 了： 如 果 庖 丁 的 解 牛 的 道 是 客 观 规 律 的 话， 那 么 它 就 应 该 是 可 以 用 理 性 认 识 把 握 的。 也 就 是 说， 可 以 用 概 念 和 理 论 体 系 来 表 达 的， 成 为 科 学 知 识。 今 天 我 们 知 道 一 个 常 识： 要 把 握 解 牛 的 客 观 规 律， 就 得 充 分 认 识 牛 的 骨 骼 和 肌 肉 的 结 构， 建 立 牛 体 解 剖 学 或 者 叫 牛 体 结 构 学 的 知 识 体 系， 然 后 辅 以 练 习， 再 去 解 牛， 就 可 事 半 功 倍， 就 像 医 生 依 靠 解 剖 学 知 识 来 给 病 人 做 手 术 一 样。

然 而 故 事 中 的 庖 丁 在 实 践 中 把 握 了 什 么 呢？ 依 乎 天 理， 批 大 郤， 导 大 窾， 因 其 固 然， 技 经 肯 綮 之 未 尝， 而 况 大 軱 乎！ 这 段 话 翻 译 过 来 就 是： 我 顺 着 牛 的 天 生 的 肌 理， 去 劈 开 筋 骨 间 的 大 缝 隙， 分 离 骨 头 间 的 小 缝 隙。 我 的 刀 不 会 去 触 碰 牛 身 上 那 些 又 绵 又 韧 的 筋 肉， 更 不 会 去 砍 斩 像 股 部 那 种 的 又 大 又 硬 的 骨 头。

——各 位， 这 是 在 总 结 客 观 规 律 吗？ 怎 么 看 都 是 在 谈 感 觉 经 验 嘛！ 而 感 觉 经 验 和 所 谓 客 观 规 律 是 两 回 事。

容 我 稍 微 啰 嗦 几 句 什 么 是 感 觉 经 验。 我 们 的 感 觉 通 过 感 觉 器 官 形 成 的， 包 括 视 觉、 听 觉、 嗅 觉、 味 觉、 触 觉， 它 们 共 同 作 用 形 成 知 觉。 比 如， 面 对 一 条 牛， 我 们 会 调 动 多 种 感 觉 器 官 进 行 整 体 把 握， 看 它 的 形 状、 听 它 的 声 音、 闻 它 的 气 味 等， 这 个 叫 感 知。 经 验 就 是 感 知 得 到 的 信 息 和 判 断。 它 建 立 在 感 觉 基 础 上， 所 以 又 叫 感 觉 经 验。 感 觉 经 验 得 到 的 东 西， 那 就 是 感 性 认 识 了。 比 如 解 牛， 解 多 了， 知 道 筋 骨 间 哪 里 是 大 缝 隙， 哪 里 是 小 缝 隙， 大 缝 隙 间 怎 么 用 刀， 小 缝 隙 间 怎 么 用 刀， 这 就 是 感 性 认 识。

我 们 可 以 明 确 地 说， 庖 丁 在 这 里 所 说 的 道， 不 是 什 么 客 观 规 律， 而 是 感 觉 经 验。 不 仅 庖 丁 的 道 是 感 觉 经 验， 而 且 庖 丁 的 道 得 到 的 过 程， 也 完 全 是 感 觉 经 验 的。 且 看 他 的 自 述： 始 臣 之 解 牛 之 时， 所 见 无 非 牛 者。 三 年 之 后， 未 尝 见 全 牛 也。 方 今 之 时， 臣 以 神 遇 而 不 以 目 视， 官 知 止 而 神 欲 行。 这 段 翻 译 过 来 是 说： 大 王 呀， 微 臣 最 初 解 牛 的 时 候， 看 到 的 牛 就 是 一 个 完 整 的 牛。 几 年 之 后， 我 看 到 的 就 是 一 块 块 的 肉、 一 根 根 骨 头 搭 成 的 牛 架 子 了。 到 了 现 在， 我 连 眼 睛 都 不 用 去 看， 感 觉 器 官 统 统 关 闭， 全 凭 精 神 意 念 去 解 牛 了。

按 照 古 人 的 说 法， 庖 丁 都 凭 意 念 解 牛 了， 他 一 定 得 道 了。 但 这 个 道 高 深 吗？ 不 高 深。 玄 妙 吗？ 不 玄 妙。 总 结 一 下， 无 非 听 凭 感 觉， 顺 其 自 然 八 字 诀 而 已。

庖 丁 解 牛 的 境 界 其 实 并 不 神 秘， 很 多 人 勤 加 练 习 都 应 该 能 做 得 到。 就 像 骑 自 行 车， 最 初 学 车 时， 车 是 车， 人 是 人， 紧 张 得 肌 肉 僵 硬， 手 心 出 汗， 车 还 是 不 听 人 的 使 唤。 高 度 熟 练 后， 就 能 做 到 随 心 所 欲， 车 人 合 一， 甚 至 忘 记 自 己 在 骑 自 行 车 了。 要 达 到 车 人 合 一 的 境 界 并 不 很 难， 就 看 你 是 否 勤 学 苦 练 和 悟 性 高 低。

庄 子 曾 说： 道 不 可 言， 言 而 非 也 （《 庄 子· 知 北 游 》）， 明 确 否 定 了 他 的 道 是 可 以 言 说 的。 亦 即 否 定 了 道 就 是 客 观 规 律， 将 它 归 之 于 感 觉。 是 啊， 感 觉 中 的 事 情， 怎 么 说 得 清 楚 呢？ 非 得 亲 身 经 验 不 可。 比 如 骑 自 行 车， 你 不 加 以 练 习， 看 一 万 遍《 怎 样 骑 自 行 车 》 之 类 的 书， 你 还 是 不 会 骑 自 行 车。 所 以， 庖 丁 的 意 念 解 牛， 归 根 结 底 就 是 经 验 积 累 的 结 果， 与 是 否 掌 握 客 观 规 律 一 毛 钱 关 系 都 没 有。

其 实 庖 丁 达 到 凭 意 念 解 牛 的 境 界 还 不 是 最 神 奇 的。 我 觉 得 纪 昌 学 箭 的 故 事 更 神 奇， 因 为 故 事 中 意 念 都 可 以 改 变 客 观 事 物 本 身 了。

纪 昌 学 箭 出 自《 列 子· 汤 问 》。 纪 昌 去 找 飞 卫 学 箭。 飞 卫 说， 你 要 先 把 眼 睛 练 得 一 眨 不 眨 再 来 见 我。 纪 昌 回 到 家 里， 躺 在 老 婆 的 织 布 机 下， 盯 着 穿 来 穿 去 的 梭 子， 一 练 就 是 两 年， 直 到 有 人 用 针 刺 他 的 眼 睛， 都 不 会 眨 一 下。 纪 昌 又 去 找 飞 卫。 飞 卫 说， 还 不 行， 还 要 练 得 能 把 小 东 西 看 大 再 来 找 我。 纪 昌 又 用 一 根 牦 牛 毛 拴 住 一 只 虱 子 挂 在 窗 上， 天 天 盯 着 这 它 看。 十 多 天 后， 虱 子 在 纪 昌 眼 里， 果 然 大 起 来。 他 坚 持 不 懈， 三 年 后 虱 子 看 起 来 变 得 有 车 轮 那 么 大。 于 是 纪 昌 取 来 粗 大 的 弓 箭， 一 箭 穿 透 了 虱 子 的 中 心， 而 牛 毛 却 没 断。

小 时 候 听 到 这 个 故 事， 深 信 不 疑。 曾 经 逮 了 只 蚂 蚁 摁 死 在 墙 壁 上， 天 天 盯 着 看， 十 来 天 后， 蚂 蚁 还 是 一 个 扁 平 的 小 黑 点， 没 有 丝 毫 变 化， 便 放 弃 了。 后 来 心 中 充 满 自 责： 主 要 是 没 有 纪 昌 那 样 的 毅 力， 要 有， 也 成 功 了。 长 大 后 才 明 白， 谁 信 谁 傻 瓜。 姑 且 不 论 人 眼 能 不 能 练 出 把 虱 子 看 得 像 车 轮 那 么 大， 就 说 那 箭， 不 是 比 虱 子 粗 大 得 多 吗？ 你 看 虱 子 都 像 车 轮 那 么 大 了， 看 箭 不 就 会 同 比 例 放 大， 像 小 山 一 样 粗 了 吗？ 即 使 你 做 到 了 把 什 么 看 大， 什 么 看 小， 随 心 所 欲， 但 实 际 上 的 虱 子 和 箭 头 大 小 也 不 会 因 你 的 意 念 而 改 变， 比 虱 子 粗 大 得 多 的 箭 头 可 能 贯 穿 虱 子 中 央， 而 且 牛 毛 不 断 吗？ 不 但 一 点 逻 辑 都 没 有， 连 一 点 物 理 常 识 也 不 讲 了。

但 我 们 的 古 人 就 喜 欢 讲 庖 丁 解 牛、 纪 昌 学 箭 这 样 的 神 奇 故 事。 为 什 么 呢？ 因 为 中 国 古 代 崇 拜 感 觉， 把 感 觉 经 验 当 成 通 向 真 理 的 唯 一 途 径， 很 少 有 人 质 疑 过 感 性 认 识 的 可 靠 性， 并 建 立 起 真 正 的 认 识 论。 往 好 里 说， 古 人 是 浪 漫 的、 诗 性 的， 往 坏 里 说， 思 维 还 停 留 在 童 年 阶 段， 理 性 能 力 有 些 不 足。

读 古 代 典 籍， 最 忌 先 断 章 取 义， 再 以 己 度 人。 世 界 上 有 很 多 事， 不 掌 握 什 么 客 观 规 律 也 能 做 好。 比 如 解 牛， 比 如 射 箭， 比 如 骑 车， 比 如 打 球， 就 是 些 不 需 要 多 少 文 化 知 识， 凭 经 验 的 积 累 就 能 做 得 足 够 好 的 事。 把 庖 丁 解 牛 解 读 成 必 须 掌 握 客 观 规 律 才 能 做 到 得 心 应 手、 游 刃 有 余， 是 现 代 人 赋 予 它 的 含 义， 但 绝 对 不 是 庄 子 本 来 的 意 思。

三

那 么 庄 子 这 篇 寓 言 到 底 想 说 什 么 呢？

庖 丁 解 牛 出 自 庄 子 的《 养 生 主 》。 庄 子 开 宗 明 义 就 写 道：

吾 生 也 有 涯， 而 知 也 无 涯。 以 有 涯 随 无 涯， 殆 已！ 已 而 为 知 者， 殆 而 已 矣！ 为 善 无 近 名， 为 恶 无 近 刑。 缘 督 以 为 经， 可 以 保 身， 可 以 全 身， 可 以 全 生， 可 以 养 亲， 可 以 尽 年。

庄 子 说： 我 们 的 生 命 是 有 限 的， 而 知 识 是 无 限 的。 用 有 限 的 生 命 去 追 求 无 限 的 知 识， 大 大 的 错 了！ 既 然 这 样， 还 去 追 求 知 识， 那 不 是 太 傻 了 吗！ 做 好 事， 以 不 留 下 名 声 为 佳； 干 坏 事， 以 不 遭 受 刑 罚 为 度。 这 样 的 生 活 境 界， 才 是 聪 明 人 应 该 追 求 的 呀！ 顺 从 自 己 的 天 性， 可 以 保 全 自 己 的 性 命， 保 护 自 己 的 身 体， 丰 富 自 己 的 生 活， 滋 养 自 己 的 精 神， 安 享 自 己 的 天 年。

看 明 白 了 吧？ 还 说 什 么 通 过 反 复 实 践 掌 握 客 观 规 律 呢， 恰 恰 相 反， 庄 子 认 为 这 样 做 的 人 都 是 很 愚 蠢 的！ 庄 子 明 明 白 白 反 对 追 求 知 识， 反 对 追 求 真 理， 反 对 追 求 客 观 规 律。 在 庄 子 看 来， 首 先， 做 事 只 需 经 验， 无 需 知 识， 追 求 知 识， 就 是 走 入 迷 途； 其 次， 小 知 不 如 大 知 （《 庄 子· 逍 遥 游 》）， 养 生 第 一， 保 命 至 上。 知 晓 物 理 不 过 是 雕 虫 小 技， 生 存 的 艺 术 才 是 真 正 的 智 慧。 为 善 无 近 名， 为 恶 无 近 刑， 做 好 事 保 持 低 调， 干 坏 事 不 被 发 现， 闷 声 发 大 财， 才 是 最 高 的 境 界。

庖 丁 解 牛 的 寓 言 紧 接 着 开 篇 的 这 段 话， 是 对 这 段 话 的 形 象 化 注 释。 在 寓 言 里。 庖 丁 洋 洋 洒 洒 讲 了 一 套 解 牛 之 道 后， 梁 惠 王 说： 善 哉！ 吾 闻 庖 丁 之 言， 得 养 生 矣！ 并 没 有 说： 善 哉！ 吾 闻 庖 丁 之 言， 得 解 牛 矣！ 庖 丁 在 讲 宰 牛， 梁 惠 王 却 学 到 了 养 生。 这 两 件 事 看 起 来 南 辕 北 辙， 风 马 牛 不 相 及。 但 庄 子 认 为 道 无 处 不 在， 行 于 万 物 者 道 也 （《 庄 子· 天 地 》）， 宰 牛 之 道 和 养 生 之 道 是 相 通 的。 庖 丁 的 道 是 听 凭 感 觉、 顺 其 自 然， 而 梁 惠 王 从 中 悟 到 养 生 之 道 的 也 是 这 个 东 西。

在 庄 子 笔 下， 这 个 庖 丁 一 点 也 不 像 一 个 杀 牛 的， 而 像 一 个 厨 房 隐 士， 哲 理 大 师。 他 其 实 更 适 合 去 煲 鸡 汤 而 不 是 宰 牛。 这 个 故 事 说 的 就 是 庖 丁 把 一 碗 心 灵 鸡 汤 端 给 梁 惠 王 喝 了， 而 且 效 果 很 好。 让 我 感 到 可 笑 的 是 今 人： 明 明 人 家 讲 的 是 经 验 崇 拜， 你 却 偏 要 当 它 科 学 秘 诀； 明 明 人 家 讲 的 是 生 存 保 命 术， 你 却 偏 要 当 它 唯 物 认 识 论。 又 是 反 复 实 践， 又 是 客 观 规 律 什 么 的， 把 庄 子 搞 得 像 一 个 中 学 政 治 老 师 似 的。

在 我 看 来， 庖 丁 解 牛 是 个 充 满 诗 意 的 故 事， 却 并 不 是 个 好 故 事。 我 们 古 代 的 圣 贤 们 喜 欢 什 么 事 都 往 生 存 上 扯。 在 他 们 眼 里， 什 么 是 事 实， 什 么 是 规 律， 什 么 是 真 理， 都 不 重 要。 生 死 为 大， 生 存 之 道， 才 是 真 正 的 道。 他 们 声 称 要 超 脱 现 实， 专 心 悟 道， 把 人 生 艺 术 化， 实 际 上 充 满 了 功 利。 你 想， 连 看 个 杀 牛 都 想 到 养 生 保 命， 一 点 都 不 审 美， 一 点 都 不 纯 朴， 这 不 是 另 一 种 形 式 的 功 利 吗？

梁 惠 王 还 算 好 的。 到 了 后 世， 那 些 圣 贤 的 信 奉 者 们， 把 养 生 扩 展 到 一 切 领 域： 吃 饭 想 到 滋 补， 交 配 想 到 采 补， 走 路 时 想 到 延 年， 坐 下 来 想 到 益 寿 … … 话 说， 一 辈 子 除 了 养 生 再 无 别 的 趣 味， 也 无 别 的 追 求， 你 活 那 么 长 干 什 么 呢？

比 较 而 言， 我 更 喜 欢 另 外 两 个 类 似 的 故 事。 一 个 是 欧 阳 修 的《 卖 油 翁 》。 说 一 个 卖 油 的 老 头 儿， 能 够 把 铜 钱 置 于 油 葫 芦 之 口， 油 从 铜 钱 中 间 的 小 孔 注 入 而 钱 不 湿。 众 人 引 为 神 奇。 老 翁 却 没 有 宣 称 吾 之 所 好 者， 道 也， 而 是 平 静 地 说： 无 他， 唯 手 熟 耳！

另 一 个 是 个 古 希 腊 的 故 事。 说 有 人 找 到 亚 历 山 大 大 帝， 为 他 表 演 投 豆 穿 过 小 孔 的 绝 技， 想 借 此 获 得 进 身 的 机 会。 那 人 果 然 了 得， 百 无 一 失。 亚 历 山 大 看 后 大 笑， 但 并 没 有 说： 善 哉， 吾 观 投 豆 之 技， 得 养 生 矣！ 而 是 赏 了 那 人 一 斗 豆 子。

假 如 庖 丁 是 卖 油 翁， 梁 惠 王 是 亚 历 山 大， 我 想 庖 丁 解 牛 会 是 一 个 更 有 趣 的 故 事。

杞 人 忧 天

一

古 代 的 先 圣 先 哲 们， 喜 欢 把 一 切 置 于 生 死 的 层 面 去 考 察 它 的 意 义， 正 如 王 羲 之 所 说： 生 死 亦 大 矣。 与 生 死 无 关 的， 就 是 小 事， 是 毫 末。 关 注 这 些 毫 末 之 事， 是 可 笑 的。 善 于 进 行 大 小 取 舍， 被 看 成 一 种 高 级 智 慧。 杞 人 忧 天 就 是 这 样 一 个 教 人 舍 小 取 大、 参 悟 高 级 真 理 的 故 事。

杞 人 忧 天 这 个 成 语， 出 自《 列 子· 天 瑞 》。 列 子 名 叫 列 御 寇， 战 国 前 期 人。 其 学 问 源 于 黄 老， 主 张 清 静 无 为。 庄 子《 逍 遥 游 》 中 说： 夫 列 子 御 风 而 行， 泠 然 善 也， 旬 有 五 日 而 后 反。 这 位 仁 兄 能 御 风 出 行， 简 直 就 是 活 神 仙。 既 是 活 神 仙， 讲 的 就 是 超 凡 入 圣、 成 神 成 仙 的 道 理。 我 国 古 代 的 圣 贤 们， 生 怕 讲 的 道 理 俗 人 不 懂， 于 是 经 常 用 寓 言 故 事 生 动 形 象 地 说 理。《 列 子 》 里 有 许 多 有 趣 的 寓 言， 比 如 愚 公 移 山、 两 小 儿 辩 日、 纪 昌 学 射、 朝 三 暮 四 等， 杞 人 忧 天 也 是 其 中 之 一。

杞 人 忧 天 的 故 事 现 在 是 初 中 课 本 中 的 必 读 篇 目。 我 们 绝 大 多 数 人 了 解 这 个 故 事 就 是 从 这 里 来 的。 一 说 起 杞 人 忧 天， 马 上 就 想 起 杞 人 是 很 可 笑 的， 因 为 他 成 天 担 心 天 会 垮 下 来， 地 会 陷 进 去， 自 己 会 死 翘 翘， 于 是 吃 不 下， 睡 不 着， 惶 惶 不 可 终 日。 然 而 天 是 不 会 塌、 地 是 不 会 陷 的， 他 的 忧 虑 是 不 必 要 的、 毫 无 根 据 的， 因 而 也 是 可 笑 的。

我 不 知 道 有 多 少 中 学 老 师 是 这 样 讲 的， 但 我 看 到 教 师 用 的 教 学 参 考 书 中 说， 这 个 寓 言 讽 刺 了 杞 人 胸 无 大 志， 自 寻 烦 恼， 天 下 本 无 事， 庸 人 自 扰 之， 所 以 要 教 育 学 生 心 胸 开 阔 … … 云 云。

杞 人 之 忧 真 的 很 可 笑 吗？ 未 必。 以 现 在 的 观 点 来 看， 山 崩 地 裂， 地 震 海 啸， 行 星 撞 地 球， 天 真 的 可 能 会 塌， 地 真 的 可 能 会 陷。 杞 人 的 担 忧 其 实 是 有 道 理 的， 属 于 科 学 的 范 畴。 我 们 所 居 的 天 地 是 怎 么 回 事？ 会 不 会 毁 灭？ 杞 人 站 在 了 可 贵 的 科 学 起 点 上。 按 照 这 个 思 路 追 究 下 去， 必 然 产 生 的 问 题 是： 天 地 是 由 什 么 构 成 的？ 怎 样 运 行 的？ 起 源 于 何 时？ 归 宿 于 何 处？ 这 些 不 正 是 科 学 要 解 决 的 问 题 吗？ 然 而 这 宝 贵 的 科 学 思 维， 一 露 出 苗 头， 就 被 扼 杀 在 摇 篮 里。 一 句 庸 人 自 扰， 就 判 定 了 杞 人 的 命 运， 从 此 遭 到 嘲 笑， 直 到 如 今。

二

我 们 今 天 看 到 的 杞 人 忧 天 的 寓 言， 只 截 取 了 完 整 故 事 中 的 一 部 分， 即 好 心 人 安 慰 杞 人 那 一 段， 属 于 典 型 的 断 章 取 义。 其 实， 在《 列 子· 天 瑞 》 中， 对 杞 人 的 忧 天 行 为， 写 了 三 个 人 对 此 事 的 反 应。

第 一 个 人 是 忧 彼 之 所 忧 者。 就 是 那 个 对 杞 人 的 状 态 深 感 忧 虑 的 好 心 人。 这 个 好 心 人 跑 去 对 杞 人 说： 你 老 兄 担 忧 什 么 呀， 天 就 是 一 团 气， 气 充 满 一 切 虚 空， 怎 么 会 塌 下 来 呢？ 杞 人 问： 天 虽 然 不 塌 下 来， 那 天 上 的 太 阳 月 亮 星 星 之 类， 掉 下 来 怎 么 办？ 好 心 人 说： 太 阳 月 亮 星 星， 都 是 能 发 光 的 气， 即 使 掉 下 来 也 砸 不 死 人。 杞 人 又 问： 那 地 陷 下 去 怎 么 办？ 好 心 人 解 释 说： 所 谓 四 方 大 地， 是 由 土 块 组 成 的， 凡 是 空 虚 的 地 方 都 塞 满 了， 要 陷 也 找 不 到 地 方 陷 去。

这 段 可 总 结 为： 科 学 遭 遇 妄 说。 所 谓 天 是 一 团 气， 日 月 星 辰 是 发 光 的 气， 大 地 由 土 块 塞 满， 无 一 不 是 以 感 性 经 验 为 出 发 点， 主 观 臆 断 的 产 物， 没 有 任 何 实 证 的 依 据。 可 就 是 这 样 的 主 观 臆 断， 杞 人 听 了 竟 然 舍 然 大 喜， 一 点 疑 问 都 没 有， 也 没 想 过 去 证 实 一 下， 心 里 一 块 石 头 从 此 落 了 地。 与 此 同 时， 我 们 这 个 民 族 心 里 的 石 头 也 落 了 地： 只 要 能 自 圆 其 说， 哪 怕 是 妄 说， 我 们 都 乐 于 相 信， 因 为 追 问 真 理 是 件 既 麻 烦 又 痛 苦 的 事。

第 二 个 人 叫 作 长 庐 子。 他 闻 而 笑 之—— 我 们 知 道， 古 人 要 发 表 高 论 时， 往 往 先 要 笑， 他 笑 杞 人 和 那 个 好 心 人， 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