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妮雅在中國: Tania in China: A Novel by Ben Foster

By Ben Foster and 本‧福斯特

中國近40年來的飛速崛起令不少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其實二十世紀初，屈指可數的一夥年輕人組織起來，在短短30年內就徹底改變了地球上這個人口最多的國家。如此翻天覆地的變革至今依然主宰著中國的命運，會有人相信嗎？

小說《塔妮雅在中國》正是講述了這個史詩般的傳奇故事。在長達半個世紀中，女主人公俄羅斯姑娘塔妮雅把中國視為第二故鄉。她在愛情，婚姻，家庭生活和女性友誼中的冒險經歷與這個國家急風暴雨、多災多難的事件交織在一起。跟隨她走過這段艱辛困苦的旅程，讀者會了解近代中國動蕩的社會，錯綜複雜的政治，豐富的文化以及動人的民間傳說，也將親眼看到激進的思想體系曾經如何徹底扭转乾坤、改寫歷史。此書清晰流暢，知識深厚，人物生動，構思大膽，洞察敏銳，均為同類小說或史籍所罕見。

• Language: 中文
• Publisher: EHGBooks
• Release date: Jun 1, 2021
• ISBN: 97816478436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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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本•福斯特出生於北京，六十年代末期下鄉到內蒙古十年。後在美國康奈爾大學接受教育，獲得歷史學博士學位。在美國大學擔任歷史系教授三十年，被選為馬薩諸塞州歷史學會會員。美國哲學學會，劍橋大學，耶魯大學，Bloomsbury, Wiley-Blackwell和一些專業雜誌出版過他的專著和文章，其中有一本書被全美圖書館協會評為1994年度傑出的學術著作。现居美國。

引子

我恨他！中學生塔妮雅放學一進家門就大聲喊道，一邊把沉甸甸的書包扔到飯桌上。

誰呀？母親琳達不動聲色地問。手拿一本剛出版的醫學雑誌《細胞》，她正在專心致志地閲讀上面的一篇新文章。自從與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政治學系的彼得•俞瑟夫教授結婚后，她選擇把家安在附近幽静的肯幸頓小山區，多年來的生活一直舒適安逸，無憂無虑。

我們歷史課老師。

爲什麼？

他給的作業無法完成！真是个書呆子！女孩抱怨着，煩躁地把皱皱巴巴的筆記本和教科書翻来翻去。

老師們教學认真，會有执著的时候，就像我。家長想用这种自嘲的方式緩解女儿的情绪。

你不一樣，你是我媽媽。再說，你是教授，並非老師。

有那麼不同嗎？都是教師罷了。微生物學家琳達意識到，这可能節外生枝導致一場辩論，就轉了話题:到底是什麼作業呀？

他讓我們班上每人找到一件屬於祖父母的實物，寫一份報告。

就這，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爺爺奶奶早就死了，而且从来没来過咱們家，我对他們一無所知。这不是要命嗎！

那也不盡其然，你的名字就隨祖母。父親彼得回來了：家裡还有你爺爺奶奶留下的東西呢。

真的？在哪？讓我看看！爲什麼從前没告诉我？ 塔妮雅迫不及待。

彼得带著她們走到門廳，停在一具沉重的木箱前。箱子很陳舊，但是四周上下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紋。身强體健的父親把蓋子打開說：東西都在這裡，隨便挑吧。

天哪！百寶箱喲！看著眼前一堆堆的書籍、畵片、像冊、信件和禮品，姑娘兴奋地開始上上下下地翻騰。不一會兒，裡面的一隻小木盒引起了她的興趣。給我講講它的故事吧，說不定能湊成一篇報告交差呢。

啊呀，不好吧？做母親的有些詫異。

爲什麼？怎麼了？有什麼事呀？是壞事嗎？母親的反應讓塔妮雅有些奇怪，禁不住把手中不起眼的小盒子又看了一眼。

沒，沒什麼。只是覺得對你也許有點早，有點深，至少目前會這樣。 琳達想安撫女兒的焦慮。

沒關係，我相信她會懂的。彼得讚許了女兒的選擇，接著說: 你的爺爺奶奶畢生坎坷，這個小木盒就是見證。如果你保證不性急的話，我可以把所有他們的故事都講給你聽，今晚就開始。

我從來沒有機會親眼見到爺爺和奶奶。我太想聽他們的故事了！一切有關他們的故事，我都想知道！

那可要花費不少時間呀。母親警告道。

爸爸說，我能懂。女兒回應。

不急。我們隨時可以停下來，有機會再繼續，時間不是問題。 父親補充說。

一家三人走到舒適的客廳坐下。

你設想一下，自己來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彼得開始了：那是我的父母，也是你的爺爺奶奶生活的年代。

一九二零年春。清王朝倒台後不到十年的中國北平。兵慌馬亂，各地軍閥心懷鬼胎，窺視中央大權，蠢蠢欲動。勢單力薄的臨時政府朝不保夕，勉強地支撐著局面。

一間小旅店裡，馬丁一邊風風火火地在他的房間裡跺步，一邊吼道：我要走了！來到中國已經兩週，竟然一事無成，他想打道回府。妻子塔妮雅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對他說，親愛的，別著急。我們已經做了不少事情。局面會打開的。

依舊心煩意亂，馬丁放慢了步子。看著他怒氣沖衝的吼叫變成咕咕嘰嘰的嘮叨，塔妮雅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具。她太了解他了，絕不會讓他的火暴脾氣壞了大事。一會兒，馬丁終於開始在找把椅子坐下，同時還不斷地在用他的右手拇指使勁兒地攆著左手心。看著又煩又燥的丈夫，塔妮雅斟好一杯茶，和顏悅色地說：喝點茶吧，親愛的。

心亂如麻的他和四平八穩的她似乎各有各自的道理。遠在莫斯科的共產國際派這對年輕夫婦到中國來完成一項神秘的任務，那就是要在這個四億人口的東方大國建立一個蘇俄式的共產黨，並開展一場馬克思所倡導的無產階級革命。問題是, 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不是工人而是農民。成千上萬的鄉下人要么地無三分，窮困潦倒，要么毫無文化，愚昧無知。生活在窮鄉僻壤的是大批身無定所的僱工，臨時工，短工，或者乾脆是成群結夥的無業遊民和乞丐。在這個國度裡，只有極少量的群體可視之為產業工人。即便在他們中間，聽說過工會的人可谓少得可憐，知道什麼是政黨的就更是鳳毛鱗角了。

前途叵測，他們将何去何從？如果堅持繼續努力下去，他們是否知道，两人的行為不僅將徹底改變中國歷史，也將把自己的命運搞得天翻地覆？即使他們能夠預想到這樣的結果，一個更難回答的問題是，人們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和犧牲都值得嗎？

目錄

作者簡介

引子

目錄

第一章 使者

第二章 北平

第三章 上海

第四章 醒悟

第五章 困境

第六章 波折

第七章 信念

第八章 行動

第九章 交融

第十章 混亂

第十一章 重啟

第十二章 痛苦

第十三章 電報

第十四章 蘇維埃

第十五章 撞擊

第十六章 戰鬥

第十七章 失敗

第十八章 權力

第十九章 河流

第二十章 對手

第二十一章 榮衰

第二十二章 和解

第二十三章 黑暗

第二十四章 復甦

第二十五章 抗爭

第二十六章 變化

第二十七章 整肅

第二十八章 教化

第二十九章 內戰

第三十章 萌芽

第三十一章 造勢

第三十二章 爭辯

第三十三章 朝鮮

第三十四章 重建

第三十五章 策略

第三十六章 右派

第三十七章 突飛

第三十八章 猛進

第三十九章 風暴

第四十章 狩獵

第四十一章 火焰

第四十二章 災難

第四十三章 了結

後記

第一章 使者

1

俗話說，一方水土，一方人。從小就生長在緊靠波濤洶湧、深不可測的北海附近的低窪地帶，那陰冷、潮濕、鹹澀的味道對馬丁來說早就是家常便飯。惡劣的環境煉就了他這個堅毅、剛健而又不安分守己的荷蘭人。

馬丁的父親是鹿特丹市的一名熟練工，也是荷蘭改革教派的忠實信徒。他的祖上來自西蘭省一個名叫托倫的小島，即距城南四十英哩開外，靠近萊茵河口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莊子。兩百多年前，就有街坊鄰居離開了那裡。不少人怀揣闖蕩海外的夢想，有的去遠東淘寶，有的去新世界探險。功成名就的在市內的港灣老區蓋起了漂亮的房宅，又有紅紅火火的生意，實在令人刮目相看。那年老羅斯福競選美國總統，小馬丁聽到眾人都在竊竊私語，說老羅斯福的祖上也來自小島托倫。好奇的他跑去問父親。父親平靜地回答說，是啊，類似我們‘俞瑟夫’即‘渔民’家族，‘羅斯福’ 這個姓氏在荷蘭語的原意就是‘長滿玫瑰的原野'。以玫瑰莊園為姓，是指他家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地方。直到多年之後，馬丁才知道，父親並沒有告訴他全部實情。他得知，原來老羅斯福的高祖也叫馬丁。更準確地說，那位最早遠渡重洋的羅斯福雖然大名為尼古拉斯，他的幼名其實是馬丁。有官方文件證明，他年輕時在移民登陸後最初簽署的全名為尼古拉斯，來自玫瑰莊園的小傢伙，馬丁的兒子，小馬丁。

看來，家裡不缺有錢有勢的親戚。馬丁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對此緘口不言。也許，父親對自己的工人身份並不滿意，以至相形之下，任何與上層階級的攀比都會使他感到自愧不如。也許，父親是想讓自己的兒子從小就自食其力，不要指望任何外人的施捨。無論如何，父親這種的執著態度看來是奏效了。馬丁真的成長為一個勤勞肯幹，技術嫻熟的工匠。這樣的品質與他家的女性成員也不無關係。

她們來自里斯河流域，那個聞名於世的盛產亞麻和亞麻織品的地方。馬丁永遠忘不了他從小就有的記憶。一天到頭，無論多晚，他只記得母親和祖母都在幹活兒。縫針或紡棰在手，她們永遠是沒日沒夜地紡啊織啊，織啊紡啊，從不停頓。說實話，多虧了母親和祖母做的那些大方的布面，漂亮的餐巾，和鮮豔的飾帶才使得家裡從來沒有斷過收入，才使得他不至於在父親生病時輟學，才使得他有可能繼續他的技術學習，直至公民職業高中畢業。

馬丁還記得，當自己還是兒提的時候，有一天，他在玩一塊家裡一直用來擋房門的大黑石頭。忽然聽見姥姥喊道，馬丁，親愛的，千萬別把它給扔了！為什麼？ 他問。姥姥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淚花滾滾，她說，看見石頭上那些磕磕碰碰的斑纹嗎？那是姥爺給我留下唯一的東西了。她接著講起了那個一輩子以種亞麻為生的農夫的故事。麻農要用大塊大塊的石頭壓住收割後的麻杆在水坑中浸泡。這樣，麻皮才能從麻杆上分剝下來，繼續加工。加工的程序既多又細。主要有漚麻，剝麻，砸麻，壓麻，打麻，梳麻，刷麻，理麻，還有精梳和細理，等等，等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你的姥爺就這麼操勞了一輩子。我一看見這塊殘缺不全的石頭，就止不住地想起他那雙傷痕累累的手。說到這兒，姥姥禁不住抽泣起來，惹得小馬丁也跟著哭了。

工作苦，幹活兒累並不等於馬丁的生活無趣，特別是在他生長的城市就更不是問題。坐落在北海邊的鹿特丹，地處萊茵河、默茲河、斯凱爾特河三條水道沖積平原的匯口。在荷蘭語中，它原本的意思是渾濁水邊的土壩。就像一座天設地造的大轉門，它是迎接任何人來訪歐洲大陸的必經之路，由此被稱之為歐洲第一門。它又是那些不計其數的本土移民告別故鄉歐羅巴的最後一站，因此被戲稱為大陸出口。

鹿特丹是歐洲最大的海港之一。自十六世紀起，它就以強大的海運與造船業聞名於世。十九世紀新完成的工程浩大的航道擴展工程更使得鹿特丹如虎添翼。當地的產業工人建成了世界一流的鐵路及市內有軌交通系統。歐洲大陸的第一座摩天大廈也是由本地的建築師設計和建造的。遐爾聞名的老港灣區，林蔭道風景迷人，綠蔭鋪地。臨河大道被一棵接一棵高大參天的椴樹裝扮得俊秀無比。不論是東印度公司的大樓，還是城市銀行的總部，不論是猶太教的禮拜堂，還是荷蘭汽船公司或荷蘭貿易公司的總部大廈，這裡都隨處可見。出生或生活在鹿特丹的名人數不勝數。比如，人文學者伊拉斯謨，海軍名將皮特•海恩，哲學家伯納德•曼德維爾，神學家皮爾•貝拉，作曲家彼得•海倫達爾，自由派法學家和政治家馮•霍根多普侯爵，詩人亨德里克•托倫斯，以及畫家喬治•亨德里克•布萊特納。如果有人在這樣一個豐富多彩而又生機勃勃的歷史名城找不到任何樂趣，那他才真是枉度此生了。

說來好笑，馬丁的好奇心是被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勾起的。那天下午放學回家的路上，漫不經心的他，本來應該在霍根多普侯爵廣場向右轉。他卻在侯爵的銅像下鬼使神差地拐到了左邊。很快，一件閃亮的小物件吸引了他的目光。沒等他的腦袋清醒過來呢，他雙腳就已經邁進了一家小飾品店。

孩子，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麼？五十上下，衣著考究的店主人迎了上來。那，...那是什麼...那個東西？馬丁用手指著一個臨街的玻璃櫃檯，結結巴巴地問。啊，我的孩子，你真有眼光。店主本能的微笑在安撫著這位忐忑的小顧客。你瞧，我的孩子，這是一件名貴的中國明代青花瓷。馬丁用手接過來，慢慢地邊轉邊打量，還是不明白它為何物，滿腦子只閃著名貴，瓷器，中國，青花這些詞兒。我的孩子，你瞧，店主耐心地解釋道，這是支鼻煙壺，世間凡人手裡能做出的世界上最精美的瓷器。馬丁終於有些明白了。他繼續打量著，商人接著在耳邊不停地絮叨，你看，年輕人，自從十七世紀以來，中國的工匠就把這門手藝變成了一門藝術。他們生產的這麼精緻的鼻煙壺已經取代了我們歐洲人過去習慣用的鼻煙盒。

這支小巧而纖細的瓷瓶僅有六、七厘米長，圓筒型，就像人的手指，恐怕連十盎司重都不到。純淨潔白的底色上畫著三枝美麗的鬱金香。它們的顏色湛藍鮮亮，活靈活現，充滿生機，就像是剛剛從花園裡採摘下來似的，還帶著晨曦清涼的露水。一條絲帶把它們扎為一束，三枝花冠在前，婀娜柔軟的嫩枝飄然向後，漂亮地打了一個雙項蝴蝶結。整個畫面繪著一條帶式花卉紋做邊飾。壺頸頂端由一枚晶瑩透亮的嵌著金絲的玉石為蓋，真是天衣無縫，完美至極。這件工藝品簡直是美得無可挑剔。不過，既然是給男子用的鼻煙壺，為什麼...馬丁在尋找恰當的字眼兒。為什麼這些圖案這麼女孩子氣？ 話一出口，他羞得臉都紅了。

啊，我的孩子，店主暗自驚訝。做了大半輩子生意，他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眼前這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給問住了。你的問題不錯...你的問題提得好...孩子，你你，你識貨，有眼光...就這樣，店家被問得張口結舌，他兩盾的要價也被迫降了一半。馬丁心裡激動異常。爲得到這個寶貝，一下子就花光了幾個月才省下的零用錢，他一點兒也不敢讓父母馬上知道。每天晚上，雙眼盯著這小瓷瓶，他就心緒蕩漾，滿腦子幻想著，中國在哪？中國是什麼樣？中國人是什麼樣？為什麼他們工匠能造出這麼奇妙的寶貝？為什麼這個小瓷瓶只有藍白兩種顏色，而不像我們的國旗有紅白藍三種顏色？為什麼這個男人用的小瓷瓶，畫得這麼娘氣，滿是花花草草，而不是刀劍和手槍呢？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這些問題。馬丁決定自己去找找答案。

2

他記得曾經見過油畫中的瓷器，所以機會一到，馬上去了博物館，那些荷蘭黃金時代技巧嫻熟的畫家們很快給了他好幾個線索。首先，普通老百姓的家用陶具都是不上釉不上彩的，諸如自己家裡使用的一些科隆出產的碗、罐、杯、盤那樣。他們不是灰色就是褐色，土里土氣的，制法簡陋，質地粗糙，全是為了實用，沒有絲毫裝潢。約翰內斯•維米爾的廚房女僕 (1658) 畫中的粗壺和大缽，尼克拉司•梅斯的酣睡著的廚房女僕(1655)和阿迪恩•馮•奧思达德室內農夫(1661)畫裡那一摞又一摞的髒盆臟碗，都清楚地展示了這一類低陋產品。

如果說，一件瓷器能被那位飾品店老闆稱之為青花瓷的，那只能在貴族或皇室的財富資產中才能找到。不信，你就去看看夫洛里斯•馮•戴克的靜物畫擺滿奶酪和水果的台桌(1615)，彼得•克拉司的火雞和餡餅(1627)，約翰•楊斯•陲克的錫壺和瓷碗(1645)、大啤酒杯(1647)，還有亞伯拉罕•馮•拜葉倫的絢麗生活(1667)。他們都以極其細膩的筆法不厭其煩地描繪了那些精美的瓷器。可以說，有能力擁有一件進口的中國青花瓷成了社會地位的象徵，只有富家貴族才能買得起、用得上，還能向人炫耀。

更讓馬丁入迷的是第三組藝術品。在波伊曼斯博物館的幾個巨大的展櫃前，一位年輕的女講解員向他介紹著裡面擺放的亮光閃閃的瓷器。純一色的籃白器皿，有花磚、禮瓶、耀眼奪目的餐具以及高上雅緻的咖啡壺具，每一件都是馬丁這輩子見到過的最有氣派的設計圖案。這些展品被統稱為‘代爾夫特法恩瓷’。女講解員解釋說。馬丁隨即想問，為什麼它們要用我們的鄰居小鎮‘代爾夫特’命名？它們不就是和中國瓷器一樣的青花瓷嗎？

滿有經驗的女講解員早就明白，凡是來參觀的人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她胸有成竹一字一板地開始講解，語調紋絲不亂，就像是在宣讀一篇早就準備妥當的發言稿一樣。 代爾夫特法恩瓷雖然極負盛名，最初也只是要模仿那些進口的中國的青花瓷。因為不論英國印度公司還是荷蘭印度公司從東方帶回來的中國青花瓷實在是讓歐洲的上等階級、皇親貴族太痴迷了。 確切地說， 她繼續著，隨著人們越來越對這些東方之寶趨之若鶩，一個新市場就應運而生了。這些設計精良的代爾夫特法恩瓷，她指著面前那些展品說，不是有錢人就是宮廷裡專門定制的。1689年，當我們的威廉三世和他的妻子瑪麗被擁為英國國王和女王之時，他們定購了成批的藝術品，準備用來佈置漢普頓皇宮，其中就包括多件代爾夫特法恩瓷器。在十八世紀整整一百年裡，代爾夫特製造和出口的法恩瓷器成了這個小鎮子最重要最興旺的買賣。英國王室至今還保藏著艾迪恩•科克斯監製的一套最講究的瓷器。它們落款的編碼是希臘母A。

終於看到女講解員在換氣，馬丁立即見逢插針地張了口，對不起，小姐。它們為什麼要叫‘法恩瓷' 而不直接叫‘中國瓷'呢？真是任何問題都難不倒這位身經百戰的女士。脸上自得的微笑說明，她想必是有備而來的。只聽她彬彬有禮地回應說，因為這種上釉技術最先是意大利北部的工匠使用的。那個地方叫法恩莎，所以取名法恩瓷。

今天，它們以代爾夫特藍瓷聞名於世，儘管代爾夫特也出產其它顏色的瓷器。我們剛剛提到的那位年輕的英國女王瑪麗(她結婚時才十五歲)就對法恩瓷倍加推崇，是代爾夫特藍瓷熱心的支持者和收藏者。她最鍾愛的瓷器是由代爾夫特極負盛名的藍瓷製造商蘭伯特•克利弗斯提供的。僅次於他的便是霍普斯泰恩窯爐。那個時期最出名的設計師當屬丹尼爾•馬羅和弗雷德里克•馮•法通。就這樣，從暢銷歐洲到譽滿全球，遐邇聞名的代爾夫特藍瓷逐漸被視為我們荷蘭的國寶。鹿特丹市民約翰•弗朗西斯•盧頓私人藏品中的代爾夫特藍瓷，種類繁多，品質超群。如果有兴趣，你可以在阿姆斯特丹市國家博物館的榮譽大展廳內找到它們。

女講解員頭頭是道的詳盡介紹，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更不用提她那四平八穩、千篇一律的腔調，真是讓馬丁頭暈腦漲。但他倔強得像頭騾子，問題越是難懂，他越是要刨根問底。從那位女講解員長篇累牘的講解中，他清楚地記著代爾夫特藍瓷與中國青花瓷的幾個區別。

一天，當博物館沒人的時候，馬丁小心翼翼地掏出了自己的鼻煙壺，悄悄地對比著展櫃裡的陳列品看了起來。那女講解員還真說中了，他肯定著。儘管比起那些雍容華貴的法恩瓷器，他的瓷瓶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但卻比它們任何一件都更薄、更細、更白。此外，他小瓷瓶上的藍彩鬱金香竟比這裡所有的代爾夫特藍瓷更藍更亮。他的鼻煙壺的纤細和它那反差強烈的藍白雙色，無疑是任何仿製品都無法比擬的。對比之下，更是一目了然，他的鼻煙壺上塗的那一層藍釉，絢麗非凡，如火如荼，光彩奪目，全然就像是一隻活靈活現、呼之欲出的小精靈。顯而易見，這層美妙、鮮亮、迷人的藍釉無疑是他的鼻煙壺最大的亮點，有一種無以言表而又無法比擬的活力。這些特質正是所有在此陳列的各式各樣的法恩瓷器都不具備的。不論它們的尺寸有多大，設計有多富麗堂皇，與他的小鼻煙壺一比，它們都顯得很蒼白呆板，缺乏靈氣。

為什麼中國古代那些工匠能製造出這麼精湛的瓷器，而荷蘭、意大利、英國的工匠卻不行呢？女講解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馬丁知道，自己還需要進一步學習。這可難不倒他，反倒激起了他不斷努力的動力。從小就好讀書的他，有一股傳教士般的激情去探求任何知識，不論它有多深奧複雜。儘管他的雙親經常拌嘴，但是這一回，他們可是出奇的一致。兩位家長都認為，這孩子真是走火入魔了，年齡雖小，卻淨想著那些和自己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怪事。

3

事實上，這孩子說到做到，決不半途而廢。馬丁不久便得知，自己土生土長的鹿特丹還真與中國瓷器的進口大有關係，以至不遠的代爾夫特鎮多少年來都在加勁兒效仿呢。僅僅不足十英里之遙的代爾夫特鎮，是橙郡威廉大公情有獨衷的領地。他被稱之為寡言少語的威廉，是荷蘭各省聯合獨立的領袖，也是日後所有荷蘭國王的祖先。他在荷蘭革命時遭暗殺而亡，遺體就下葬在老城內的新教堂。代爾夫特鎮也是畫家約翰內斯•維米爾的出生地。他的父親是個小旅館老闆兼做一些藝術品買賣。維米爾的聲譽在他過世二百年之後大有提升。但當他在作畫時究竟使用的是什麼方法，什麼工具 (有人稱其為‘維米爾投影器’)，至今仍在專業界人士內飽受爭議。父親曾對馬丁講過，雖然代爾夫特鎮的歷史、財富以及名氣都很可觀，但是夾在鹿特丹和海牙之間，代爾夫特鎮沒有海港，所以不得不向比鄰的口岸付稅才能得到自己的貨物，於是在新默茲河的右岸開闢了碼頭和庫房。1620年，那裡的‘乘風破浪號’加入了在英國的‘五月花號’，開啟了最早的清教徒移民美洲新大陸的历史。鎮子那片新開發的地域緊靠鹿特丹的西部郊區，被稱為 ‘代爾夫哈芬’，也就是 ‘代爾夫特之港’的意思。馬丁出生前沒幾年，它已經被劃歸為鹿特丹市屬下的一個行政區。

耳聞目睹的海外傳奇傾訴著無數的昔日輝煌。腳一踏入海灣，馬丁相信，他可以望見荷蘭的三色國旗和三色飄帶在無垠的藍天下飛揚。他們回來了！筋疲力盡的水手嘶喊著，迫不及待的市民喧鬧著，波滔翻滾的海浪腥氣四射，強風跌跌撞撞，一陣接一陣刮個不停。高高低低的船帆在下降，繩纜和鎖鏈呼呼啦啦地作響，滑輪車與齒輪箱吱吱呀呀地怪叫。幾十艘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當地舢板、劃子、小船、商務遊艇、官方艦舶，你追我趕，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地上前去迎接遠航歸來的商船。每個人都生怕以一秒之差讓他人搶了頭功。誰都想捷足先登，成為第一個揭密船艙內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寶物的英雄。這些滿載而歸的商船已經裝得滿得不能再滿了。儘管有漂亮的嵌金飾装潢，巨大的船尾倉眼看已經漲得要爆炸了。隨時會像被雷劈一般，四分五裂，碎片鋪天蓋地，去擁吻那些急奔而至欣喜若狂的民眾。

荷蘭東印度公司(商標為VOC)在六個市鎮設有商會。鹿特丹便是其中之一，其它是恩克赫伊曾，霍恩，米德爾堡，代爾夫特和阿姆斯特丹。鹿特丹的商人不比其它地方，規模不大，財力有限。但是，有能力有機會入股的，都會得到巨額的回報。他們只花一便士就可以從東印度群島土著人手裡買到十磅肉豆蒄，然後再以原價的6000倍，也就是25英鎊的價格將其賣到歐洲市場。正是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超額利潤，每次都會使迎接遠航歸港的商隊變成一件轟動全城的大事。這也恰恰是每當此時，為什麼全城的民眾都會變得如醉如狂的原因。這種盛況空前的場景，被畫家安德里斯•馮•葉伏特和雅各•馮•司特若嫻熟的技巧，在他們的宏幅巨作中描繪得惟妙惟肖。

東印度公司派遣船隊去亞洲多達六千次。這些巨富造就了荷蘭歷史上空前的十七世紀的黃金時代。僅在最初的五十年裡，裝運的瓷器即達三百萬件，包括餐具、果盤、圓酒瓶、鹽瓶、芥末碟，以及大大小小的飯碗、醋壺、茶杯和蠟燭台。直至二十世紀初葉，中國繼續向歐洲出口大量的絲綢、茶葉、陶瓷。與那些英國、美國、德國、丹麥、日本、俄國的商人一樣，荷蘭與中國的海上貿易規模依然十分可觀。

頻繁的交易讓不少荷蘭船長和海軍軍官異想天開。他們特意地讓中國的窯商在中國的窯口上，為他們燒製了自己的瓷像，甚至家族的族徽。安德魯•額伏拉多司•馮•布拉姆•互克極司特便是其中之一。他和那個在阿姆斯特丹財茂氣盛的馮•布拉姆家族有血源關係。另一方面，又與代爾夫特畫派中既有才華又有點兒詭秘的畫家杰拉德•互克極司特沾親。作為一名東印度公司的理事，他曾在公司駐北京辦事處履職，之後去了費城，成了一名美國公民。他恰如其分地贈給華盛頓夫人瑪莎一整套瓷器茶具，共45件。它們全部是在中國廣州特別定制的。其中的那隻碩大的蛋糕盤上繪有十五個相互連接的鏈環，內有美國當時十五個州的名字。一條細細的長蛇環繞著整個圖案，象徵永恆。盤子中央是一個光環，內有瑪莎名字的縮寫‘MW’。這兩個字母是由桂花樹花枝編成的，象徵著和平。一條飄逸的紅色綬帶印在花環下方，上面寫著一句拉丁緘言，榮耀來源於對它的捍衛。這只雅緻的禮盤至今仍被白宮所珍藏。

時光流逝，不少本地的商賈、船長發了財。譬如，安東尼•馮•霍博肯，威廉•寇比爾，還有那對馮•布拉姆•互克極司家中的倆兄弟—闊內雷司和多內司。看看他們各家形形色色、漂漂亮亮的巴洛克式公寓，就是他們身價最好的證明。別看這些建築寬幅不大，知情人告訴馬丁，在這個地勢底窪，寸土寸金的國度，每幢建築的地產稅都是以房基的寬窄和大小來計算的。所以，這些富人的寓所大多是又窄又高，一般都在三至四層。正因為如此，他們那些龐大、笨重而又華麗的家具都要先從外面街上立竿吊起來，再用繩索從窗戶口里拉進房內去。

真正的有錢人，他們接著盤點著，並不住在被城牆困鎖的老城裡。他們大都住在郊外悠靜的單門獨戶的領地，一定是有華麗的宅子和氣派十足的大莊園的地方。這些人並非一定是富家子弟。他們當中有人出身平平，有人來自社會底層，有的還是外國移民。比如說，阿諾爾德斯•羅亥來自德國的不來梅，伊拉斯謨•德•浮瑞斯來自丹麥的埃爾西諾，勞倫斯•考克來自挪威的茂司。羅亥最初的幾次出海坎坷不斷，屢遭失敗。後來有幸於親戚馮•霍博肯的扶持，他才發了財，最終搬進了老代爾夫特鎮上那片聲譽顯赫的富人區。法國人約翰•倍爾夫來自羅什福爾。他從水手長升到大副，最終提為船長。起初，他們一家與另外四戶人家合租一套房，他家僅佔其中的一間屋子。隨著他的錢袋越來越大，他乾脆退休不出海了，在鹿特丹城北小巧玲瓏的西樂司波哥村，一下子抛出四千三百盾買下了一座像宮殿一般豪華的私人莊園。

4

馬丁、他的家人和當地的普通居民又何嘗不知，表面的富貴並不能代表東印度公司的全部影響。同為馮•霍博肯的手下，威廉•司矛特干了多年之後，自己的境遇還是和當初一樣窮。他的父親是個煙草商，死的時候身無分文，就連下葬的錢都沒有，只得由教堂負責，草草掩埋了事。他自己也窮得直到四十多歲之後才結婚，死得默默無聞。據說，公司僱員的四分之三都再也沒有回來。有的是去海外安了家。但是，究竟有多少人葬身於海還是猝死它鄉，誰也說不清楚。

巨額回報的誘惑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風險也是隨處可見、難以避免。計劃不周，花銷過大，疾病叢生，戰火突發，以及各式各樣的飛來橫禍都能隨時讓海外貿易一敗塗地。鹿特丹本身也不斷地被經濟低靡、就業萎縮所困擾。貧富之差在東印度公司成立之後的二百年內有增無減，並在公司1800年解體以後繼續擴大。到了十九世紀末期，只有百分之五到六的鹿特丹家庭財富可達每年600至4000盾，由此要繳納地方稅。但是，高達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五的人口，卻要靠慈善施捨或貧困救濟才能得以生存。他們大都住在狹窄的小巷子，不起眼的胡同，或擁擠不堪的街道。那裡到處不是破舊的房屋，就是低矮陰冷的地下室，專供新移民租用，並且以非婚生兒童超高而臭名遠揚。

讀書讓馬丁大開眼界。他了解了東印度公司的來龍去脈，知道了家鄉和中國的聯繫，也涉及到歐洲歷史的黑暗面。諸如西班牙、葡萄牙、英國以及荷蘭這些小小的海上強國，為了自身的利益，在非洲、美洲和亞洲佔有大片的殖民地。荷蘭船隻一邊在非洲西部的黃金海岸進行著臭名昭著的奴隸交易，一邊從買賣東南亞的香料中掠取巨額利潤。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為了胡椒、桂皮、丁香、米椰和肉豆蒄而對土著人不擇手段的巧取豪奪，都讓馬丁大為震驚。1619年，荷蘭軍隊打敗了曾與英國結盟的爪哇人，並且完全控制了爪哇島西北部最具戰略意義的雅加達。荷蘭人把它改名為巴達維，用以紀念自己傳說中的神秘祖先，即原生活在歐洲中部講德語的巴達維人。成千上萬的爪哇人被攆出城，其餘的本地人淪為了新主子荷蘭人的奴隸。死去的爪哇人不計其數。後來，大約一千多名中國人被引入為移民勞工。隨著他們人口的增加，怨恨和敵視也與日聚增。到了1740年，僅在巴達維城內就有五千到一萬名中國人被屠殺，成為震驚世界的慘案。

這簡直是太卑鄙了！ 太沒道理了！馬丁意識到。正當他的工友們都入了工會，積極為工會自身的團結而奮力鬥爭的時候，他個人的興趣和私下的學習使他漸漸地、無聲無息地變成了一個國際主義者。他開始對東方的局勢投入極大的關注，對西方的殖民擴張和橫行霸道的帝國主義行徑抱有強烈的不滿和抗拒。

一份在巴達維的短期記者工作讓他對社會正義有了更深的認識。他目睹了高官達人是如何愚弄普通百姓的，壓迫者是如何欺辱被壓迫者的，以及西歐的富商是如何盤剝當地的爪哇人的。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帝國的警察是如何維持法律和社會秩序。他們每天主要的任務就是抓當地人，而後把他們暴打一頓。這些歐洲主子們，成天被大群的男女僕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洋洋得意。他們每天都聚集在高等會館，一邊無聊地吸煙、喝酒，一邊大談特談本地人的無能無知。有一次, 馬丁親眼看到一名白人警察追趕當地一個又老又弱的老婦人，並把她痛打了一頓。

這種冷酷無情與公開的暴行讓馬丁倍感震驚。正如喬治•奧維爾在「射殺大象」一文中描寫的一樣，馬丁也碰到過極其相似的事。一名英國警察被命令去處死一隻踩死人的大象。儘管他並不想殺死這頭大象，他卻意識到他必須這樣做，因為一大群圍觀的當地人都在看著他將如何行使他那至高無上的權力。馬丁感到奧維爾的描述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一旦白人變成了暴君，他將摧毀自己的自由。他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就是讓當地人知道他的厲害。由此，無論事態如何難堪，他也必須做出當地人所預期的舉動。他帶有一幅面具，他的臉型必須要長著去適應這幅面具。

和奧維爾一樣，馬丁對西方帝國主義行徑日趨厭惡，對那些被壓榨的亞洲人日感同情。正如奧維爾一針見血地說過，除了偷盜之外，難道我們在這個國家還有任何理由嗎？ 原因就這麼簡單：當官的把當地人按倒在地，以便商人可以掏空他的口袋 。

5

對於像馬丁這樣極具正義感的小伙子來說，俄國布爾什維克1917年革命震撼了整個西方世界，它的到來絕對是太巧了。

這場史無前例的社會變革，使成千上萬的普通老百姓變成了掌握自己命運的主人，這讓馬丁興奮不已。列寧和他的信徒們告訴俄國民眾，他們將要建造一個沒有高低貴賤，沒有貧富之差，沒有權力大小之別，沒有高官與百姓之分，沒有男女的性別之異，沒有任何階級、種族和信仰之區別，並把它們全部連根剷除的全新世界。如此宏偉震撼乾坤的思想體系，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夢想，深深地迷住了馬丁。他當即跑到俄國，義無反顧地接受了共產主義。他的出身、坦誠、勤奮與學識使他很快得到信任，並被任命為共產國際派往中國的第一個密使。那個席捲全球的無產階級革命就要到來了，馬丁激動得無以言表。自己成為了去東方古國倡導這場輝煌革命的首選，如此神聖的使命真叫他喜出望外。強烈的自信，非凡的樂觀，熱切的期待、緊張和焦慮在馬丁心頭揮之不去、有增無減，尤其是當他把腳邁進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第一步的時候。

身軀1米90, 高大而英俊的馬丁長著一雙碧藍的眼睛。他坐立不安地等待著出發之前的最後指示，以便起程。一天下午，他終於接到電話，要他去見張伯倫先生。此人的頭銜是共產國際亞洲局局長，辦公室設在克里姆林宮內的參議院大廈。莫斯科陰雲密布，灰濛蒙的天空一點兒也沒讓馬丁掃興。這個年輕的使者興致勃勃地踏著齊膝的積雪往前走，心裡明白，這雪得等到來年五月才能完全化掉呢。四外寒氣逼人，冰凌飛揚，空氣凝重，只有那像巨人一般的高聳的救世主塔樓的側影依稀可見。

當他出示了通行證，邁入了克里姆林宮那一刻，一股肅然起敬的感覺由然而生。面前的教堂大廣場一片沉寂，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這地方竟然跟高牆環繞的鹿特丹老城不相上下、一樣大呢。馬丁自言自語著。聖母升天大教堂和天使報喜大教堂在左，天使長大教堂和伊凡大帝鐘樓在右，傳統東正教的特徵隨處可見，觸手可及，既壯觀又威嚴。從小在簡約質樸的改革教派環境中長大, 這些充滿異域情調而又富麗堂皇的建築讓馬丁目不暇接。半空中, 一個接一個龐大的十字架矗立在大教堂金光閃閃的圓蓋頂端。抬頭凝視著它們，目瞪口呆的他居然忘了自己來這裡是乾什麼。

教堂的鐘敲響了。馬丁突然意識到時間，便馬上朝著參議院大廈拔腿就跑。他急急火火地穿過先哲殿裡那座寬闊高聳的圓型大廳，一個彎兒沒拐對就迷路了。他越是想趕快從這個該死的迷魂陣裡逃出來，他就越糊塗。這幢建築大得太可怕了。他從這邊的樓梯跑到那邊的樓梯，從一個方向跑到另一個方向，心臟怦怦地跳，一秒比一秒鐘快。他慌了，糟糕！ 這真是太糟糕了！最終，他撞到了一個厚道人，才得知應該怎麼走。儘管如此，他還是遲到了十五分鐘。他的上司，那個又粗又壯、 滿臉竟是絡腮鬍子的張伯倫暴跳如雷。他吼道，馬丁同志，由於你的拖拖拉拉，我們英雄偉大的無產階級世界革命遭受到不可彌補的延誤、摧殘和破壞！你必將在我們布爾什維克最高法庭上乖乖地接受這些指控！

不論馬丁怎麼一而再、 再而三地賠禮道歉，他的上司還是不依不饒。這時，辦公室內有位第三者轉過身，向張伯倫詢問是怎麼回事。馬丁神情難安，不知自己的命運將被如何處治。只見龐大臃腫的張伯倫和那個又矮又小的第三者肩頭簇擁，嘀嘀咕咕，用急速的俄語說著什麼。他們的扯長的對話簡直是沒完沒了，直到忐忑不安的馬丁終於見到那個矮小男人轉過身來，沖他喊著，是嗎？他就是《巴維達之前途》一書的作者？為什麼你一開始不告訴我呢？來，來，來，到我的辦公室裡來！滿臉疑惑，不知所措的馬丁眼巴巴地望著張伯倫，想從他那鐵板一塊的面孔上看出什麼蛛絲馬跡，自己到底是該走還是不該走。他結結巴巴地問，你, 你的辦公室？是的，是的，我的辦公室。那人伸出左臂拍著馬丁的背，解釋道：弗拉基米爾•伊利奇•烏里揚諾夫的辦公室，簡稱列寧的辦公室。說著說著, 這兩個人已經手挽手，肩簇肩，一同說說笑笑地從一扇旁門走了出去。不知所措的張伯倫像被電擊了一般，獨自留在那裡，大惑不解地搖著腦袋。

這場突如其來的會見持續了好幾個小時。馬丁離開的時候，已經將近午夜。列寧，這位徹底解放工人階級的領袖，知道我的使命！是的，是的，列寧告訴這個欣喜不已的使者，他不僅知道他的使命，而且是他下達的指令才有了這次使命。他指出，這是一樁不僅對布爾什維克新生政權生死攸關，而且也對卡爾•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主義事業的最終成功都極為重要的使命。當馬丁離開那間辦公室的一刻，無尚榮光的他就像個抓到聖誕節禮物的孩子一樣激動、興奮、心潮澎湃。

誰料想，大喜過望的使者居然又迷路了，在這座迷宫似的龐大建築裡找不到出口。該死的！他叨嘮著，又不知所措了。就在他走下華麗的樓梯，來到一個大理石鋪面的寬闊的平台的時候，他無意中又碰見了那個白天給他指路的人。不同的是，這時的他才意識到，人家原來是位年輕誘人的少婦。很明顯對自己上一次的粗魯，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馬丁倍感歉意，說，我可以請你去喝杯咖啡嗎？ 她微笑著答應了。

這個好心的願望沒能實現。當下一場殘酷而漫長的內戰正席捲著俄國，是個非常時期，供應極其匱乏，所有商店、餐廳、飯館不到天黑就打烊。两人于是決定去她附近的小寓所喝點什麼。當他們終於坐下來，馬丁有機會仔細地把她打量一番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愛上她了。

女人吸引男人是件很微妙的事情。傾國傾城的美貌自然是原因之一，但也不盡其然。有的時候，女人吸引男人只是因為一個很小的動作，一瞬間的表情，比如一句彬彬有禮的問候，一次輕盈細微的抿嘴，或是隨隨便便的一笑。也可能就是面色羞紅的一剎那，把髮髻輕拋的那一下，那濃眸凝視中的火花一閃，那酥頸輕輕轉動的一刻，那天真無邪的憂愁，那微微顫動的雙唇，那一串晶亮的淚珠，那醉人的語調，那溫柔的手指，或是那獨特的芳香。也可能是她充滿活力的言辞，豐富的智慧，詼諧的故事，犀利的提問，辛辣的評論，幽默的插曲，或是一針見血的分析。塔妮雅一直靜靜地坐在馬丁面前, 好一會兒沒有說一個字。可是她那筆直的身姿，高雅的舉止，和優美的神態是馬丁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到過的。他興致勃勃地講述了他與張伯倫、列寧會面的情況。但她並不像馬丁那麼激動，直到他提起即將要去中國的行程。中國？ 她眼睛一亮，脫口叫道，那兒的人救過我的命！

出生於戈爾恰科夫氏族的她，塔妮雅開始回憶著，是瑪麗亞女伯爵的後人之一。女伯爵曾經放棄在聖彼得堡所有的特權和全部的舒適生活，毅然决然地去了西伯利亞，只為追隨她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丈夫。二十多年後，官方的折磨和家庭的苦難致使她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去世。然而，瑪麗亞對她丈夫的無比忠誠，對他的事業的奮不顧身的支持，她那堅韌不拔的勇氣，和她那崇高的自我犧牲精神使她贏得了 西伯利亞公主 的美稱。瑪麗亞的一生激勵了塔妮雅的父母。他們也拒絕了為得到沙皇的寬恕而放棄自己的政治信仰，两人寧願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更深的腹地，一個叫做尼布楚的地方，離中國東北邊境不遠。不用說，繁重的苦役，難以置信的寒冷，和悲慘的生活條件徹底地摧毀了他們的身體健康。母親在生塔妮雅的時候，面色慘白，奄奄一息，眼看就撐不下去了。瘋狂的父親四下懇求村里人幫忙。最終，有人越過了邊境，領回了七、八個中國老鄉。他們人人背著一袋袋的白面、小米、土豆、胡蘿蔔、洋白菜，還有五、六隻雞。有個人甚至牽了頭山羊，聲稱羊奶對母親和嬰兒都會大有好處。全家人終於得救了。從此以後，自打塔妮雅記事開始她就忘不了，父母總是不厭其煩地逢人便說，他們那天賜的可愛無比的寶貝女兒是如何被一隻其貌不揚的山羊才救下一條命的。

這姑娘長大之後，一眼望上去就能看出她出身不凡，然而時間一長，又會發現她內心中埋藏著的對社會底層大眾的深切同情。所有那些見過她和她的老姑母瑪麗亞女伯爵的人都指天發誓，說她倆人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塔妮雅可不這麼想。她很喜歡自己又短又精幹的琥珀色的頭髮，和女伯爵那烏黑髮亮、又長又卷的頭髮一點兒也不一樣。再者，比起老姑母那晶瑩透亮而過於華麗的翠綠的雙眸，她更欣賞自己那實實在在的淺褐色的眼睛。不過,和老姑母畢生的愛好一樣，塔妮雅對於俄羅斯數百年來所產生的古典文學、音樂、戲劇中的精品也是百看不厭。其實，塔妮雅心裡一直藏著一個秘密。與千百個與她同齡的姑娘一樣，她暗地裡嫉妒老姑母。誰叫她竟然是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亞力山大•普希金的好朋友，還收到詩人專門為她而寫的數首精巧優美的詩篇呢。

老家的人都記得，那是1820年春天，普希金隨瑪麗亞一家去高加索旅行。一天早晨，他們來到亞速海邊，十五歲的瑪麗亞和妹妹叫住了她們的馬車。索菲亞跟著我跳下車，向海灘跑去。多年之後，瑪麗亞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道。海面掀起一層又一層波瀾。溫柔可愛的海浪戲弄著我的腳麵，追逐著我跑來跑去。這一切都被普希金遠遠地看到了。他的馬車是跟着車隊，在後面停下來的，兩位姑娘沒有察覺。當時的普希金僅有二十一歲，但已極負盛名。他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我真希望我會是那海灘的波浪，用我的嘴唇去追逐親吻你的腳。幾年之後，詩人寫下了一系列的作品，最終構成名劇《尤金•奧涅金》。他那天的款款柔情，以及那一幕讓他為之動容的迷人場景，就被永久地記錄在這部不朽的名著中了。塔妮雅記不清自己多少次地夢想過，如果有人某一天能夠用像普希金給瑪麗亞那麼美麗的語言給她寫一首詩，那該有多好啊。哦，那些令人陶醉的詩句啊，塔妮雅吟誦了千百遍了，永遠都不會忘記—

未雨綢繆的海令我羨慕痴迷，

歡快跳動的波浪不停不息，

一個個向著海灘衝啊飛啊，

去俯身親吻你可愛的腳壁。

塔妮雅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馬丁。就在那一瞬間，他相信找到了自己的靈魂伴侶。他決定，我一定要娶她和她一起去中國。

第二章 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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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歷經元、明、清三個朝代總計700年直至民國初，一直是中國的都城。它給外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出奇的大。北部和西北部有崎嶇的燕山山脈為屏障，伏臥在山腳下，控制著面朝東部和南部延綿不斷、一望無垠的華北平原，這座城市是地球上最大的人類棲息的城堡。城牆高9丈、寬8丈，是用特製的每塊重30餘斤的城磚砌成的，就像是一條巨大凶猛的蟒蛇，把總長70餘里的內城及外城纏繞得水洩不通。一眼望去，16座城門沒有一絲笑容，個個虎視眈眈，一座座高達10丈的箭樓矗立於城門之上，數十上百個箭孔槍眼後，都由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

出乎意料的是，城內的大街小巷都很好辨認。這主要歸功於城建時最初的規劃者，他們一開始就把這座城市的街道設計成了棋盤形。位居北部的內城尤為如此，那裡是商賈、官僚、政府僱員聚集的地方。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只要搞明白自己下榻的住處，而且記住，所有市內主要的街道都是橫平豎直、以直角相互交叉的，就不會出門迷路，而且能輕鬆回到原處。令人頭痛的是，無論長短大小，所有街道全是土路，沒有一條石子路或柏油路。一場雨過後，全城馬上一片汪洋，所有道路都會瞬間變成泥漿的海洋。坑坑洼窪的水塘、大大小小的泥坑遍地都是，不計其數，害得卡車到處打滑，獨輪車動彈不得，人力車、自行車和行人更是苦不堪言、寸步難行。地處城南的外城就更倒霉了。歷來是下層的勞苦窮人居多，這裡的巷子狹小，胡同拐來拐去，街道時寬時窄，雨後出行就是活受罪，如同在半乾不濕的泥塘里拼死掙扎的魚蝦一樣。好不容易熬到炙熱的高溫把水蒸髮乾了，整個燒焦的路面又變成了一片黃色粉末的海洋，就跟撒哈拉大沙漠相差無幾。一旦風一刮，大團大團的塵沙粉末就會撲天蓋地而來。每年二至三月，強勁的西北風從戈壁灘帶來了大量的沙粒。本地的黃土隨風而起，拌上遠道而來的沙子，把整個城市不分內外攪得天昏地暗。這便是北平最臭名昭著的、熬煞所有出行人的春天。

所幸的是，當馬丁和塔妮雅走出小旅店的那個午後，天氣好極了。整座城市沐浴著柔和宜人的陽光，大街上的每個行人都從心裡感到暖暖洋洋的。嫩綠的新枝、剛發芽的小葉佈滿了每棵樹，就像一幅素描，在飄逸垂柳那淡淡的褐色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新、漂亮。房檐下，一群家燕高興地、唧唧咋咋地互相追逐著，玩興正酣。就連一條七、八歲的黃狗也躺在地上，肚皮一敞，心滿意足地曬起了太陽。所有的徵兆都說明，春天最美好日子終於要來了。

幾天來，連續碰到了幾批莫名其妙的來訪者之後，這對年輕夫婦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頭一撥兒是兩個壯漢。沒有任何通告就破門而入，胳膊上露著稀奇古怪的刺紋圖案。想在此辦點兒事兒吧？他們不是詢問，而是在質問。毫不客氣又剛愎自用，两人隨即開始津津有味地炫耀起他們的看家本領了。譬如，暗中刺探某個人啦，什麼發封恐嚇信啦，搶個銀行，綁架女人，密謀動亂，炸毀商店，投毒，倒買禁品，探尋古蹟，倒賣文物，暗算仇人，教訓冤家，假造自殺案，還有策劃鬧事、挑動罷工之類。一言以畢之，只要你們能提，我們就能幹。當然了，他們接著加了一句，我們會告訴你們，什麼是標準價的。顯而易見，他們認定，如果有人能不辭萬里地跑到這兒來，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使命，而且，一定會有大筆的現金作開銷。做為黒社會東方之友的秘密會員，北平這塊兒是他們的底盤兒。因而，只要任何事在這兒發生，他們都會毫不客氣，過雁拔毛，利益均霑。

除去古建築凝重的外表，時令多變的氣候，以及齷齪的地下勾當，馬丁和塔妮雅很快認識到，自清王朝在1911年倒台之後，北平的局面一直不穩定。儘管大批孫中山先生的追隨者在辛亥革命中起了關鍵作用，並在南方有很大影響，他們控制不了在長江以北的大片地域。過去清政府的高官武將，趁火打劫，依仗自己把持的軍政大權，搖身一變成了各自為政的地方軍閥和統治衆多省份的土皇帝。整個國家支離破碎，被分割成了他們的私人家產，諸如東北的張威、張武，西北的馮正，山西的嚴術，西南的李宏堂和白宇仙，以及中原及東部的吳氏將軍。作為臨時政府的所在地，北平仍是名義上的首都，因而也成為各派勢力拼力爭奪的首要目標。年復一年的你爭我搶，明爭暗鬥的車輪戰，始終未能產生一個明確的真正能統一併治理全國的贏家。相反，連年不斷的戰爭、內亂、分裂和動盪使得整個國家處於一個極不穩定和持久的混亂之中。恰恰是在這種罕見的政治真空和中央政府大權旁落的局勢中，千奇百怪的思想體系，行行色色的政黨派別，各式各樣的改良主張，五花八門的施政方案，都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

下一個來見面的人叫齊庶，是個自我标榜的工會主席。他最近剛剛把工會的名稱改為中國社會黨，不為別的，就圖個時髦。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他才搞起工會，因為當時有大批中國勞工滯留在歐洲。這些中國苦力並非作戰人員，而是被同盟國雇來為盟軍在後方搬運彈藥，修建兵營，或者到靠近前線的地帶挖築戰壕的。戰爭結束了，大量拖欠他們的工錢，各種勞損疾病，和許多歸國的手續問題卻無人過問。齊先生到了俄國，開始與幾個同盟國政府商議這些事宜。為了便於代表所有援戰華工在談判中形成統一的一方，他牽頭讓他們成立了一個名為中國工人協會的組織，儘管其中並不包括任何在國內生活和工作的工人。1919年正當共產國際舉行第一次代表大會的時候，他剛巧在莫斯科。他出席了開幕式，並在一次會議上代表他的工人協會發言，祝賀大會召開。很快他發現，其他每個代表團（總共33名有投票權的代表，來自19個國家）不是叫社會黨，就是叫共產黨。於是乎，他當即立斷，馬上把他的工人協會改名為社會黨，以便跟上朝流。

進了屋與馬丁和塔妮雅一照面兒，齊先生歡迎他們的架勢就像是主人待客人。他握住他們的手，熱烈地搖著，我親愛的同志們，布爾什維克俄國萬歲！列寧萬歲！我認識他，我親愛的同志們，我們見過五次面呢。（事實上，他在人群中，遠遠地見到列寧在講台上一次。）。我們握手，相互擁抱。我們交談甚歡。我們對話，我們討論，我們...他喋喋不休，不厭其煩地嘮叨著他的工會、他的黨、以及他與列寧同志親密無間的友情。馬丁和塔妮雅漸漸地明白了，齊先生最關心的是工人的工資，福利和工作條件三大問題。這正恰恰是列寧最討厭的純粹的工聯主義，真是驢唇不對馬嘴，與蘇俄、共產國際所鼓吹的世界性的無產階級革命，完全是兩碼事。

幾天之後的另一位造訪者王先生不像中國人，倒像是日本人。他自豪地告訴馬丁和塔妮雅，中文里大部分有關西方政治思想的書籍都是他從日文版翻譯過來的。所有那些通過中文去研究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人們都應該好好地感謝他。從孟德斯鳩的《法的精神》、盧梭的《社會契約》到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這一系列從日文轉譯的經典教育了整整一代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今天，眾多西方思想、概念已經完全融入了漢語詞彙，以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那些中文詞彙最初都來源於日語的譯文，比如，政治（seiji，politics），哲學（tetsugaku, philosophy），社會（shakai, society) ，科學（kagaku, science），宗教（shūkyō, religion），自由（jiyū, freedom），文化（bunka, culture），革命（kakumei, revolution）。

王先生作為北平晨報 一名長期駐東京的紀者，沒有人像他一樣，把日本學者研究社會改革的最新學術成果，全面而及時地介紹給中國知識分子，其中的兩本著作尤為重要。川上元的《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日本最著名的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學術專家，也是京都大學的經濟學教授。另一本是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教授富田德三的《新經濟學大綱》。許多中國作家都大量地援引過他們的著作，大並有段大段的節選、演繹或改編陸續刊登在國內知名的刊物和雜誌上。馬丁和塔妮雅認為與他的談話很有深度和內容。但是王先生的下一個要求卻讓他們吃了一驚。他想通過和二位使者的談判，獲得今後所有進口的德文版及俄文版的馬克思與列寧的著作，並要求擁有獨一無二的翻譯版權，進而收到最大限度的利益。顯而易見，王先生是個頗有造詣的鑑賞家，認真勤奮的研究員，著述甚豐的學術專家，同時又是個甚為精明的生意人。但他既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也不是一個他們所想找到的具有開拓性的活動家。

你們認識薩科和万澤蒂嗎？你們是不是來這兒籌集捐款的？他們現在的狀況如何？還能撐得下去吧？告訴他們，我們愛他們，我們相信他們是無辜的。堅持住，他們不久就會重獲自由的！沒等馬丁和塔妮雅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一個五人團就七嘴八舌、連珠炮似地向他們質問起來了。這幾個人嗓門粗大，一個賽一個，簡直無法辨清誰在說什麼，更不可能與任何人進行絲毫有效的對話。第一輪發難的餘音未消，他們中兩個人便自己吵了起來。1920年初，在美國麻塞諸赛州布里奇沃特鎮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他們為了案件中所用的槍及其取證的合理性大發議論，互不相讓。其中的一個說，他很高興地得知，万澤蒂對自己那天行為的解釋。啪的一聲，一記飛來橫拳落在他臉上，對手的聲音在耳邊咆哮著，像是要把天都撕破了，難道你想說薩科是有罪的嗎? 你這個傻瓜！虛偽的資本主義法律機構真不要臉！打倒美國偽善的法庭體系！一個人高聲大叫。釋放美國監獄中所有的囚犯！所有德國的囚犯！所有法國的！所有西班牙的！所有意大利的！所有歐洲的！所有世界上每個國家的囚犯！另外一也跟著大喊。 巴枯寧是我的偶像，有人宣稱。胡說八道，蒲魯東才是人民真正的大英雄！另一個反唇相譏。錯，錯，錯！你們倆全錯了！克魯泡特金的思想才是最活生生的、真正革命的！第三個人冷冷一笑。對這些義正辭嚴的豪言壯語，第四個人又快又致命的駁斥，我們無政府主義者不相信任何權威、政府，也不相信任何形式的英雄崇拜。最後一個人大喊，我們是辛迪加主義者，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你這個白痴！

此時，亂七八糟的你爭我吵已經攪成一鍋粥了。万澤蒂的支持者與薩科的支持者，巴枯寧的支持者與蒲魯東的支持者，蒲魯東的支持者跟克魯泡特金的支持者，克魯泡特金的支持者同巴枯寧的支持者，辛迪加主義者對無政府主義者，已經開始拳腳相加，拉扯得不可開交了。可憐的馬丁和塔妮雅拼盡了全身之力，拼命地把這五個人全推出了屋，然後立即關上房門，一秒鐘都不敢耽擱。

這些沒用的會見就到此為止吧。倆人快速地一個對視，就同意先休息一下。

2

怎麼了，親愛的，情況沒那麼糟吧？塔妮雅挽著馬丁的手臂上了街，使勁兒想讓他振作起來。

告訴我一件好事，就一件。顯然還在生悶氣，他冷冷地答道。

今天的天氣不錯呀，暖暖的。她貼著他並抱住了他的胳膊。

這個我倒是能同意。聲音不那麼粗暴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安靜多了，並伸出手去握她的。不過，我也只能到此為止。他立刻又信誓旦旦地聲稱。

好吧，我們來瞧瞧。這座城市真是攝影師的天堂，不是嗎？ 塔妮雅有一種微妙的本領，總能從奇特的角度看問題。

先是一愣，馬丁轉過身，四下看著。塔妮雅發現那閃動青春活力的紅潤又回到了他臉上，就知道她又開始贏了。

北平這座古老的都市，商業買賣滿地都是，隨處可見，尤其是在外城。商販們在街邊路旁擺上了各種各樣的櫃檯貨攤，出售行行色色的商品，小到廚房用具、肥皂、帽子、鞋和衣服，大到床具、鍋爐、家具和牲畜，包括雞、鴨和豬。小販們舉著包裝奇特各式糖果，招搖過市，大聲叫賣吆喝，聲嘶力竭。家庭主婦在街邊路口的小攤上買早點，為了那些雞蛋、肉類、水果和蔬菜的價錢，和走街串巷的鄉下人討價還價。步行的居民在附近的廣告架上讀報紙，看完之後就去街邊的茶坊喝茶、聊天、談談新聞。剛到這的外地人和窮學生，趴近電線桿上貼的一張張的小廣告，仔細地搜尋廉價的租房。高喊著小心！小心！車來了！車來了！幾個車夫們拉著人力車在人群中穿梭般地急行奔跑，動作嫻熟，身板矯捷，速度飛快，讓人難以置信。剃頭匠在他挑兒子的一頭架好了盆、燒好了熱水，安頓好顧客坐在另一頭的高凳上，一邊磨著他的剃刀，一邊講著什麼猥瑣的笑話，逗他的顧客和圍觀的人群開心。練武術的把式們，汗如雨下，在十字路口表演著驚人的招數，收斂一點血汗錢，懇求大夥兒下次再來。一家客棧前，幾匹馬等主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直在地上踢蹄子。從蒙古長途跋涉兩千里，一隊駱駝馱著重負，拼命地打著響鼻，要求歇個腳兒。

馬丁和塔妮雅這對年輕夫婦看著這座城市上下，街里巷外，到處都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生意興隆，買賣火爆，就像一個超大的地區農貿市場。任何逼真的人物，任何活靈活現的動作，任何不帶修飾的神情，都可以在這里見到。

看看那一張張的面孔。要是有達•芬奇的本事，我會整天都待在這兒寫生。 馬丁激動地說，看上去已經完全恢復了往常的精神。

塔妮雅知道丈夫是一時心血來潮，不過也高興見到，當壯觀的人生畫捲全部展開，他馬上顯得生機盎然。儘管那畫面中有美的，有醜惡的，聖潔的，可憐的，也有悲哀的。是啊，他所崇拜的意大利與荷蘭的藝術大師們也一定會欣賞如此豐富多樣的人間造型呢。她柔和地贊同道，是呀，即便是倫布朗，他也會樂於來到這些人群當中的。

啊，這些既生疏又現實的面孔啊，年長的，年輕的，男的，女的。他們當中，有誰見到過二十年前八國聯軍攻入這裡搶掠的情景嗎？有誰見證過僅僅一年前五四運動的示威遊行嗎？不是那場運動激發了廣大老百姓普遍的反帝激情嗎？面前這片人頭攢動的海洋肯定會有答案，但卻藏而不露，故意不說。也許這就是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只有那些有心人去下工夫探尋，剖去一層層的表皮，然後才可能揭示它的許多秘密。

我想北平對建築師來說會是個極具吸引力的地方。 馬丁有了新興致。

他們只看到少數幾座西式教堂，儘管數百年來，歐洲傳教士都在竭盡全力地把基督教介紹給這裡的天朝子民。城里傳統的中國式的古廟、寺院、神殿星羅棋布，比比皆是，比其它任何城市都多。數十座皇家園林和巨大的王公豪宅更是中國古典建築及建築工藝最傑出的代表。然而，如果一個外國人漫步街頭巷尾，比比皆是的私人院落隨處可見，他就會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两座石獅守護左右，深漆刷過的大門散發著寧靜、平和與凝重的氣息。入門後，一道龐大磚砌的影壁檔住了你的視線，保護著院落裡面的隱私。一幅漂亮的浮雕鑲嵌在影壁的中央，保佑祝福這戶人家吉祥安康。從影壁的左手拐過去，才能真正看到庭院，平坦的小徑旁長著高大的柏樹，顯示這家人的歷史、財富和品位。空間寬大、擺設精緻的大廳設在中央，那是家庭聚會議事，待人接客的地方。按照風俗習慣，大院裡，面朝南，最寬敞最明亮的北房屬於父母家長，男孩子們住東廂房，女兒們則住西廂房。側院和後花園裡種滿了四季不同的花卉、果樹，還有金魚池、葡萄架。那裡綠蔭蓋地，是一家人休閒娛樂，避暑乘涼，不受外界喧囂干擾享受天倫之樂絕好的地方。

如果這個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城堡， 馬丁評論說，這樣典型的院落就如同一座小城堡。

和諧與寧靜是有代價的，不是嗎？ 塔妮雅說。

你指的是 . . . .

排它，孤立，和自我中心。 塔妮雅說。

你是在指這個家庭還是城市？ 馬丁問。

稍許的沉默後是一聲，都有。

哼，這個觀點有意思。 馬丁感到饒有興致了。他自認為讀過不少有關東方的書籍，也同意大多數歐洲觀察家的意見，那就是，中國人的家庭意識以及家庭和睦的傳統是他們得益於儒家學說最突出的道德表現之一。

如果內在的和睦與協調不像你所說的那樣美好，他問，為什麼中國人會堅持了那麼久呢？

傳統吧，我想， 塔妮雅說，或者是傳統的惰性。

這一下，塔妮雅貌似隨意的評價卻讓馬丁嚴肅的思考起來。如果她是對的，那就意味著，他們輸入西方思想的試圖自然要面對巨大的阻力，諸如排它、孤立、自以為是和自我中心，這種中國人數千年的生活方式。什麼人才能有那麼大的力量去打破那個傳統呢？他不知道。

我的親愛的，你認為北平是個浪漫的都市嗎？ 塔妮雅新的問題打斷了馬丁的思緒。

哎呀，為，為什麼...你會這樣問呢？仍舊惦記著自己的問題，馬丁用反問代替著回答。

我們出來有一陣了，卻沒見到一個男孩子約會一個女孩子，也沒見到一個姑娘拉著她未婚夫的手。沒人親吻，也沒人擁抱。

啊，親愛的，中國人向來是以謹慎、克製和表情内斂而聞名的。擁抱、接吻，或是在公開的場合示愛都被看成是西方的壞影響。

看哪，如果沒人馬上在這兒親吻，那才冤枉呢。 塔妮雅堅持道。

馬丁剛順著塔妮雅手指的方向望去，和她一樣，他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倆人剛好停在足有50米寬的護城河旁邊，河對面保護的就是聞名於世的古代皇宮—紫禁城。已經退位的大清皇帝和他的家室還住在那裡。遠遠望去，巍峨的紫禁城的城牆還是那麼牢固、堅不可摧。護城河旁邊，沒有行人，大概是懼怕宮廷的衛士。附近左右的街道也沒有喧囂和買賣，周圍安靜得像是一整塊存封多年的大化石。四下里，清新柔軟的微風靜靜地刮著，悄悄送來陣陣迷人心扉的清香。護城河外側是一排排巨大的垂楊柳。千萬片嫩葉、數不盡的新枝在微風中翩然起舞，緩緩蕩漾，讓甜蜜的輕風在她們身旁迴旋而過，巧然地拂弄著她們一個個肢體，如醉如痴。

午後的陽光溫暖宜人。在紫禁城城牆末端的拐角處，挺立著一座鮮亮奇特的金瓦紅牆的角樓，足有八丈多高，光彩奪目，金碧輝煌，令人驚嘆不已。不少傳統的中國建築都帶有雙層屋簷，並不稀奇。這座宏大的角樓卻有著三層複雜而雕琢至極的屋頂。最令人稱奇的是，角樓的建造者在底端兩層的每個拐角處，各增添了兩個向外凸出的、帶有裝潢的角。這樣設計的結果是，與所有通常的四角形建築不同，這座皇家角樓的底部的第一、二層各有12個角。12個雙坡形屋頂覆蓋著第一層的12個角。4個四坡形屋頂和8個雙坡形屋頂覆蓋著第二層的12個角。角樓最高層由4個四坡形屋頂緊緊蓋住下面的4個角，使角樓自然收攏，渾為一體。由此，整個三層角樓共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大大小小28個屋頂。它們個個都是曲線優美、裝飾華麗、造型天一無縫。這樣完美的建築珍品既顯示出了極為高超的平衡技藝，又迸發出難以抗拒、令人震撼和嘆為觀止的魅力。

這是我見到過最漂亮的東西。看看這座角樓，它神奇的設計... 塔妮雅說。

看看這周圍的環境，馬丁贊同著，真和平，真安祥，真漂亮。

我看這地方和艾菲爾鐵塔一樣浪漫，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要一個吻。

她驕傲地抬起了自己的下顎，命令著。

他服從了。

3

塔妮雅和馬丁回到旅店，老闆告訴他們，有幾個年輕人來找過他們，並在他們的房間裡留了個字條。我可不想再見到什麼無政府主者，或辛迪加主義者了。 馬丁心有餘悸地推開了他們的房門。

啊，看哪！誰說北平不浪漫？我們被邀請去看戲呢！朝著馬丁揮動那張字條，塔妮雅高興極了。

真的嗎？讓我看看， 馬丁仍是半信半疑。

的確，那張印得不錯的傳單上說，本地和外地來訪的學生組織了一場聯歡會，歡迎附近的居民去參加、欣賞。

第二天，塔妮雅和馬丁出發了。根據旅店老闆的建議，他們讓人力車夫繞開東交民巷，那兒有九國的外交使團和他們的駐軍。他們也沒在王府大街耽擱，因為那條街的人和商店都太多，太擠，太忙。當他們繼續往北進入另一個區域，店铺和車輛都明顯地減少了。一路上可以看到四、五所頗具模樣的小學，還有幾所地處十字路口的中學。不遠處，聖約翰大學在左，衛理公會教堂在右，有一座獨立的科學圖書館。幾條街之後，一塊佔地數十畝的建築工地正在施工，他們下車詢問。幾個工人讓他們看一塊木製廣告牌，上面說，這裡在新建造一所私立學校，其中包括一座嶄新的現代化的體育設施。他們的工頭半帶神秘地洩露道，聽說，周圍許多實業家、醫生、工程師和教授都讚助了這項工程。他們只等學校一旦建成，馬上就讓他們的孩子入學呢。

我真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看到左一個、右一個的學校。 馬丁很是感慨。

這個地方就該叫‘教育學區’。 塔妮雅點頭贊同。

幾分鐘後，這對夫婦發現了他們要找的標誌，倆人異口同聲地說道，看，那不就是傳單上所說的三色旗嗎？

人力車夫隨即把他們拉到了一座頗新的磚樓面前，在那個醒目的紅、藍、黃三色旗下就是他們的目的地北京大學了

鐵欄杆處是入口。這地方可真安靜啊。誰能想到，僅僅一年前，這麼普通的大院竟聚集了數百名學生，是他們上街遊行示威的出發點，也就是現在被歷史書稱為五四運動的發祥地。院子右手邊的大食堂牆後面，本來是空曠的操場。最初的人群就聚集在那裡的一個小土台前。這個操場後來雖然荒廢了，但是民主廣場這個稱號，多年之後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大樓的正面設計對稱而簡潔，四層外加地下室的紅磚結構讓馬丁想起了不少鹿特丹的建築。儘管沒有過份的裝飾，也沒有佔用過大的空間，主樓大門上三角型的人字牆造型和四個柯林斯式的圓形支柱，都顯示了來自西方的影響。主樓正門略小，樓房每一扇窗戶只有一圈灰磚做框，經濟實用看來是設計師當初的主要考量。一旦進入大樓的門廳，樓內整個環境顯得出人意料的寬大、舒服、空氣暢通。每個房間裡清一色的紫紅地板，紫紅窗框，紫紅桌椅，讓人感到凝靜和諧。

匪夷所思的是，整個樓裡連個人影都沒有。直到倆人向東走到一樓盡頭的最後一個房間，才終於碰到一個人。他正在收拾書桌上的雜誌。這裡像是由兩間教室打通、連接、改裝起來的閱覽室或圖書館，很通暢，中間沒有被任何屏障隔開，四周滿是擺滿書籍、期刊、報紙、雜誌和小冊子的書架、報架。

站在他們面前的小伙子，看上去很高，很壯，但羞澀。孩子般的嘴唇一張口，他又圓又天真的臉就紅了，好，... 啊，豪... 坎... 哎、哎...喲？

幾分鐘的工夫讓他們都清楚了，他糟糕的英文和他們不爭氣的中文實在是無法對話，必須找人求援了。

小伙子離開了，爾後帶來了一個人。他叫唐沭海，是這個圖書館的館長。四十歲上下，個頭非常消瘦，長得溫文爾雅，他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俄語。

唐沭海告訴這對夫婦，大學正在放假，所以沒人。他接著向他們解釋道（感謝上帝賜予他的耐心），原來這所大學竟有三個地址呢。這座他們正在訪問的大樓和圖書館被稱為一院，是大學行政辦公室和人文學科教室的所在地。三院有理科學生的宿舍和教室，離現在的行政樓有六、七條街遠，就在他們路過的新學校的建築工地旁邊。他們想看的演出，是在二院，需要向西走過幾條街，在一個居民區裡。有了這麼詳細的介紹，塔妮雅和馬丁感到信心大增，拔腿就要出發。

請稍候，唐先生攔著他倆，轉身對那個小伙子說，盛寶，你能否去找董梓田？他會幫助這對夫婦的。

塔妮雅隱約注意到盛寶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他說，我不知道，董梓田現在是否在學校。

我知道他在。 唐沭海堅持著，他剛剛告訴我，他會在四樓西翼的討論學習室裡。

盛寶更不舒服了。但是，做為圖書館長的助理，他別無選擇，只好去了。

現在，房間裡只剩下他們了，馬丁開始向唐沭海道出了他們真實的使命。他回答說，他們絕對必須找的人是一名教授，但他不在這兒了。

他在哪？我們如何找到他？

他已經離開了這所大學，去了上海。

他的名字叫什麼？

陸士彥教授。

4

啊，你來了， 唐沭海介紹道，馬丁和塔妮雅應聲站了起來，去見來人。

董梓田看上去是他們遇見過最年輕的人，並馬上博得了他們的好感。和盛寶一樣高，但體魄更強壯，面帶棱角，下巴寬大。董梓田為人好客、英語標準，他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隨後一行三人就朝西面的二院方向出發了。

那一小段路走得輕鬆愉快，又得益匪淺。董梓田告訴二人，儘管是周日，校方還是給學生放了臨時假，好讓學生疏散，以避免警察的追捕。警方在繼續尋找學生中的積極分子，但是新的行動仍在籌備中。不少學生組織也在改變策略，今夜的晚會便是其中之一。

董梓田介紹的內部消息讓馬丁和塔妮雅感到，他們的這次訪問是會有結果的。一到目的地，首先映入眼簾的景緻，又讓他們驚喜不已。原為一座滿清公主府，這個皇族家宅的大門就是普通人家的三倍。門前一邊一個巨型石獅，一座3丈高的非常漂亮的山門把他們迎進了這個龐大的五進院的第一院。一米多寬甬道是由鵝卵石鋪成的，校園到處是修剪整潔的柏樹牆，收拾細緻的草坪，和培育極好的花圃。

沿著甬道向前走，景色如畫。董梓田告訴他們，這座公主府寬100 丈，長200丈。一道高1丈2、寬5尺的磚牆圍繞著整個大院，所用的磚和建城牆的磚完全一樣。儘管在義和團暴亂時期遭到極大破壞，這座公主府仍然保留了300多間房屋建築和一些大殿、神祠、廟宇。走過一道畫廊，穿過一道琉璃瓦蓋頂的旁門，他們來到第二進院子。它比前一個院子更大，迎面有五棵強壯的龍爪槐，懷抱著一個蓮花池。千萬朵盛開的槐花像白雪一樣撒在巨大豐滿的樹冠上，散發出恬靜的幽香。大大小小的金魚在池塘中戲水，饒有興致地吞食著掉到它們嘴邊的白花。池塘后面有一座長12丈、深7丈的大殿，底座是由一個巨大的、帶有两級台階的白雲石建成的。董梓田說，這所殿宇原是那個公主的主殿，現在改成了校園的大禮堂。今晚的演出就在這兒舉行。不久的將來，這所大禮堂還會成為英國哲學家和數學家羅素、美國教育家和哲學家杜威、印度文豪哲人泰戈爾演講的地方。

進入大禮堂一看，數百人已經到了。他們大都是學校的學生、教授、講師，還有其它專職人員，中年男女，甚至孩子。顯然，他們都是和這所大學有一定關係的親屬、職工、朋友或鄰居。這次活動看上去是經過精心準備和大力宣傳的，連幾個北方城市和省份也派了代表參加呢。一個醒目的廣告牌宣稱，今晚的演出將包括：山西學生代表隊的地方戲晉劇，北京大學新組建的樂隊演奏，最後是天津市學生演出的易卜生的話劇《玩偶之家》。

演出開始前，一名女生報幕員從臨時搭建的大幕後走到台前。她身著蔚藍的罩衫和進口的印花燈芯絨長裙，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非常漂亮，和大多數男女所穿的千篇一律的、素色長套衫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聲音略微發顫，她邀請董梓田上台並致開幕詞。她的介紹讓塔妮雅和馬丁得知，一年以來董梓田一直是個非常活躍的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並且是北京大學學生會主席。在觀眾和女報幕員熱情而親切的目光注視下，董梓田簡短有趣的發言得到了一片掌聲，晚會便開始了。

第一個節目晉劇在一陣緊鑼密鼓中開場。它是從經典小說《水滸傳》的一個片段改編而成，講的是武松打虎的故事。北宋年間，清河好漢武鬆在景陽崗赤手空拳打死了一隻老虎，為民除害。這是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曾經被改編成多種形式的藝術演出。類似北平的京劇，晉劇中也有大量的高亢、緊湊的鑼鼓聲和胡琴聲，馬丁和塔妮雅的確有些不適應，如同不少歐洲人第一次現場聽戲一樣。不過他們注意到，大多數的觀眾都看得很認真，儘管他們對故事的情節早已是滾瓜爛熟了。晉劇的臉譜化妝也與京劇相似，為了突顯人物性格，採用了大量的濃墨重彩的誇張筆法。各種不同顏色的運用也十分重要，這樣做不僅能把不同人物的性格明顯地區分開，也便於使不識字的鄉下人能從遠離戲台的地方辨別他們。比如，一張白臉意味著一個姦陰狡詐、詭計多端、反复無常、心术不正、肆無忌憚的人。紅臉意味著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實人，不論在什麼危險困難的境地也不背叛自己的主人。黑臉通常是個性情耿直、力大無窮、心地善良，但脾氣暴躁、毛毛草草的武將。山西的學生為此戲傾注了極大的熱情，特別是演武松和老虎的演員，在他們的對打戲中顯示了嫻熟的武藝和非凡的技巧。馬丁和塔妮雅看到，當他們在劇終謝幕時，全場觀眾都熱烈鼓掌，倆人已經是大汗淋淋了。

北京大學樂隊的演奏有些不盡人意。學生指揮似乎還在適應這個新角色，不夠自信，也不能完全掌控整個樂隊。每個隊員的天賦不一，相互配合也不太好。但是，他們顯示了極大的勇氣，剛剛經過很短時期的排練，就第一次登上舞台公演，因為他們當中不少人過去連任何樂器都沒摸過呢。儘管困難重重，他們演奏了中國民樂平湖秋月，通俗歌曲毛毛雨、夜鶯，和一支柴可夫斯基《天鵝湖》的樂章。它一下就打動了塔妮雅，儘管不是十全十美。樂隊接著演奏了北京大學的非正式的校歌，歌詞中說，新世界的新學府，新國家的新畢業生，聽眾的興致到了高潮。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樂隊以美麗的美利加結束了演出。

當晚的重頭戲當然是話劇《玩偶之家》— 近年來對中國知識界最具震撼力的文藝作品之一。毫不誇張地說，挪威劇作家亨利•易卜生的這部話劇在中國引起了一場文化革命。它的中文譯本在本世紀初一出現，就立即把現代話劇傳播到中國。很多中國著名文人，諸如胡先生，魯先生，沈先生，郭先生，都對這部話劇大加讚賞。胡適先生特意為《青年雜誌》編輯出版了一期專刊討論它。他還動筆寫了一部話劇《女孩結婚》，其中移花接木地轉用了易卜生的故事。沒有嚴肅的中國的劇作家不認真研究易卜生的，也沒有認真的男女演員不在《玩偶之家》中扮演過任何角色就能嶄露頭角的。

易卜生有關個人解放的理念，尤其是他對婦女爭取自由的極其戲劇化的生動描繪，引起了劇烈的爭論。他的思想和價值觀激勵了千百萬中國青年，特別是青年婦女，去爭取獨立和自由。這讓傳統家庭的衛道士、包辦婚姻的擁護者、家長對孩子權威的維護者、男人欺壓婦女的鼓吹者，無不深感震驚，坐立不安。除了這些男人至上的世俗勢力，政府禁止男女同台演戲，根據就是，約定俗成的社會陋習視其為傷風敗俗、大逆不道的行徑。

馬丁和塔妮雅發現，觀眾席中不少男男女女已經在竊竊私語，各有所思地在等待開場。演出精彩，扣人心弦。緊湊的劇情，出色的表演，特别是易卜生筆下無懈可擊的對話，抓住了每個觀眾的心。下面娜拉對她丈夫托爾瓦的發自肺腑的傾訴，更是讓他們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彷彿變成了劇中人，全身心地捲入到劇情之中。

我們結婚有八年了。難道你沒有意識到嗎，這竟是我們倆，你和我，丈夫和妻子，第一次認真的談話？... 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只是一廂情願地認為你在愛著我。...當我與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所有的觀點。所以，他的觀點就成了我的觀點。...他稱我為他的玩偶，他對待我就像我對待我自己的玩偶一樣。當我嫁給你之後，你根據你的嗜好安排一切事物。結果呢，我也有了你的嗜好，或者說，我假裝我有。現在看來，這全是夢，我就像是個可憐的貧婦，每日苟延殘喘，朝不保夕。我的存在不過是為了配合你的遊戲。...你和父親都對我犯下了極大的罪惡。恰恰是你的錯，才讓我今生一事無成。...是的，我這輩子從來就不是幸福的。我曾經以為我是，但是我從來就不是。

我必須努力教育自己，而你不是那個幫助我的人，我必須自己去完成它。這正是我現在要離開你的原因。...如果我想了解自己和周圍的事情，我一定要完全自立。正因為如此，我不能繼續與你生活下去了...我相信，在這個世上，我不是玩偶，我首先是個有理智有思想的人，正如你一樣。那就是，從今往後，無論如何，我必須努力爭取成為一個這樣的人。

觀眾熱烈的掌聲顯示了表演的成功。天津學生話劇團看来让他们非常滿意。

這時，董梓田走了過來。他把塔妮雅和馬丁帶到後台，並向他們一一介紹了當晚幾位主要演員—晉劇中扮演英雄武鬆的陶寅虎先生，大學樂隊第一小提琴手公培志先生，話劇中丈夫托爾瓦的扮演者甘祖訓先生，以及劇中妻子娜拉的扮演者司徒文良先生。

直到他們返回旅館，塔妮雅仍然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她說，我的親愛的，我真不能相信，娜拉是男人扮演的。司徒先生絕對是太棒了！

一會兒，她又找到一個問題，親愛的，你說我們為投身這場運動是為愛，還是為恨呢？

馬丁答道，二者都有吧。你說呢？

我要為愛而加入。 塔妮雅說。

但是，為誰、為什麼而愛呢？比如娜拉，她必須在愛托爾瓦和愛自己之間做選擇，不是嗎？ 馬丁有些茫然。

愛人類吧。 塔妮雅邊想邊答。

第三章 上海

1

閻妍，我沒有墨水了， 陸士彥教授大聲喊著。他正在自家樓上的小辦公室裡，忙著給一封信結尾。過了一陣兒，他又叫了，閻妍，我前幾天買的大都會信箋到哪去了？沒有回答，他站了起來，離開書桌，走到那扇打開的窗戶前。這回是朝著樓梯下面，他再次喊道，你在哪，閻妍？我的墨水用光了，我需要那天買的好紙。

要幫忙嗎，老師？奇怪，從樓下房間到庭院冒出來的並非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學生董梓田。

閻妍在哪？教授問。

她去了菜市場。我能幫忙嗎？ 董梓田說。

算了,我等她回來再說吧。你早上如何？有新想法和建議嗎？幹嘛不干脆上來聊聊？

四十來歲的陸士彥教授絕對是你過目不忘的人。身材短小，皮膚黝黑，雙肩寬闊，他比大多數細皮嫩肉的文弱書生都強壯不少。他漆黑的頭髮又粗又硬，就像剪得齊唰唰的刷子，一排排直指天空，毫不遜色於傳統戲劇中的任何人物。濃密的大鬍子，張牙舞爪，像一把錯放在嘴巴上的魔鬼般似的大掃帚。膽大包天而又精力非凡，他的固執倔強遠近聞名，三天兩頭，不是和人公開辯論，就是和人私下吵架。

陸士彥生於安徽省一個小鎮上的普通家庭，從小是個聰明過人的神童。十五歲就通過了每三年一次的府試並奪得第一名，成為自家和本鎮祖祖輩輩參加地方考試成績最好的第一人。絕大多數的年輕人都一定會利用這罕見的成功去官場謀職晉升，他卻把這份顯赫的榮耀用來鼓吹激進思想和社會改革。十八歲不到，他便在鎮上了創辦了《民聲》雜誌。這不過是他一生中所出版的二十多份大大小小的刊物之一。自1915年起，他開始主辦《青年》雜誌，大力傳播政治、哲學、文領藝域中的最新思想，也刊登各種世界名人傳記，在知識界名聲大震，尤其成為大中學生追捧的英雄。幾年後，知名的教育改革者、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親自任命他為北大教授及文學人文學院院長。當時恰逢五四運動興起，陸士彥便從一個小有名氣的地方出版人一躍變為全國無人不知的精神偶像。

大約就在這個時期，在圖書館長唐沭海的影響下，陸士彥對共產主義發生了不小的興趣。俄國革命的成功、列寧的布爾什維克黨給了他巨大的啟發。他的結論是，中國的革命屢屢失敗，不但因為敵人強大，也因為我們的人民不具備先進的思想，更沒有組織。中國人口眾多是事實。但是，大部分人既無文化又無知識，四分五裂，一盤散沙。救國，獨立，自強，復興中華，自然是重大的歷史使命。更為艱鉅的則是如何教育、組織、凝聚億萬民眾去實現這種鬥爭。舊式的地下秘密組織，孫中山的鬆散的國民黨，均不能完成這個任務。只有一個嶄新的理論，一個像俄國那樣的榜樣，才能給中國帶來希望。

就在幾天前，陸士彥教授很高興地見到董梓田帶來了一封老友唐沭海的信。信中提到了幾個重要的組織問題，又說，如果教授有想法帶回北平，可以委託董梓田傳話。教授很了解董梓田。他是他在北大最欣賞的學生之一。他樓下正好有一間空房，就留董梓田在他家住下，這樣有事也便於商量，特別是唐沭海信中提到的問題。董梓田當即答應了。

陸教授的家是典型的 石庫門式建築。一種中西結合、兼備國外公寓和國內四合院的結構，自上世紀在上海開始時興，很快變得很流行。

最初不過是長江口邊的小渔村，上海在十三世紀才升為一個地方建制，十八世紀時成為松江府的一部分。1842年鴉片戰爭結束，它被選做五個港口之一與外國通商。位於廣闊的東海岸中部，控制中國第一大河長江的入口，上海是進出口商賈最理想不過的選擇。貿易和商業的迅速發展，使得小鎮子原來的面積一下子就承受不起了。那又矮又可憐的城牆，僅有了兩丈餘高、十多里長，還是在1550年代為防備日本倭寇，匆匆忙忙只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草草壘成的。這麼狹小的地方，根本容不下將近50萬的本地人口，更不用說那些外地移民和外商。十九世紀後半期，他們都看好這塊寶地，簡直就是蜂擁而至，與日俱增。開始是英國領事，美國和法國領事隨之，向清政府提出要求，准許他們到老城外開拓新領地。之後的談判最終導致外國租界在上海的產生。在那裡，外國可以駐軍，外國人享受治外法權。國際租界的建立使上海市成倍地擴大。新修的道路、居民住房、公共設施促進了貿易、商業和投資。多少新興的林蔭大道、高檔商舖、豪華旅館和絢麗的影院劇場都成了上海標誌性的建築，有些甚至聞名於整個中國，東亞，以至世界。

從東至西橫貫法租界的中樞要道霞飛路，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法國元帥命名的。它的西段距離又髒又亂的老城有十里之遙，日後最終成了有錢人才配居住的富人區。它的東段離老城西北角 (1914年拆除) 不遠，是中產階級聚居之地。這里新建的房屋和便利的公共電車設施對他們有不小的吸引力。在霞飛路東頭剛過五條街的地方，地產商蓋了不少石庫門式的住房。陸教授的家就落戶其中。

所謂石庫門式住房最初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描述，指的是，巷子口上的渾厚敦實的大門被一道雕花的石頭拱洞緊緊地安全地包住。巷內兩旁是外形統一的戶門臨街的二至三層的小樓房，每當沉重而巨大的巷門一關，這裡就是一個四門緊閉、水洩不通的死胡同。十九世紀後期，造反和暴力事件在長江下游地區頻頻發生，這種既為生活舒適又能保護人財安全而設計的住宅就應運而生了。後來，社會治安逐漸轉好，巨大費錢費工的石拱大門已經不再造了，但是它的名字依然保留了下來。它有時候可以從廣義上指這種老式的居民區，有時候也可以專指從那個時代所傳承下來的這種特殊的建築風格。一般是由灰磚砌牆，紅漆木為門框、窗框。每一棟房子都有自己單獨的通往巷子的大門。只要這扇大門一關，每棟房子就成了自我封閉的隱私極佳的小天地。類似西方的連排式或共享式的房屋，石庫門房有統一的高牆環繞的外表。儘管它們都是單門獨戶的住家，但是，為了降低成本、節省空間，它們毫無例外地都有共同的互相緊貼的牆壁。邁步走進任何一家石庫門住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庭院，形像地被稱之為天井。由於地皮緊俏，它的面積隻及北方普通院子的一個角落。面對大門和天井後面的是客廳，左右兩邊是側屋或臥室。客廳的背後是樓梯，廚房和傭人的房間設在樓梯後面。二樓上是主人的起居室、雙人臥房、辦公室、儲藏室和一個小晾台。更細心一點兒的設計可能還會有閣樓，或樓道開亭子間，複雜的會有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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