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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s about...: 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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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s about...: 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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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為作者自傳體紀實文學,收集了作者的三個作品:

(一)長篇自傳體紀實文學《折騰》
此書記述了一位晚期肝癌患者的故事。
醫生宣佈他只能存活三個月,經過一番折騰,他終於活下來了。
在生命垂危之際,他回顧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時間跨度七十餘年。這裡有生離死別,有獄中生涯,有淒美的愛情故事……他毅然拿起筆來,一邊治療,一邊寫下他的人生經歷和與癌抗爭的痛苦歷程。

(二)電影劇本《廬山冤》(中篇)
一九五八年,毛澤東在黨內強力推行他的“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造成日後三年史無前例的大饑荒,餓死幾千萬老百姓。
在一九五九年中共廬山會議上,國防部長彭德懷深感毛路線

Language中文
PublisherEHGBooks
Release dateDec 1, 2015
ISBN978162503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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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ss about... - Tang-sheng Su

    引子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下旬的一天,午飯後我去洗碗,不小心將調羹掉到了地上。當我彎腰拾取時,突然右肋間一陣劇痛襲來,疼的我不敢直腰,好一陣才緩解過氣來。

    兩天過後是感恩節,我和妻女去羅蘭崗一家廣東餐廳飲早茶。平時我最愛吃蝦餃,這天吃起來索然無味,心想莫非這回是真的了?

    出國赴美前夕,我做過一次體檢,驗血結果有肝癌嫌疑。接著做去CT掃描,又一連幾次驗血,雖然排除了肝癌的可能性,但著實令我大大地虛驚了一場。從此心上猶如壓著一塊巨石,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沉重。外表上看起來我仍像運動員那樣矯健有力,可血液裡的病毒卻在無聲無息、緩慢地摧毀著我的肉體。

    來美好幾年了,還沒去過醫院。記得有次牙痛,徹夜不眠,硬是自己用老虎鉗把那顆病牙拔了出來。這回我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去看醫生了。

    一星期之後,醫生打電話告訴我,驗血結果出來了,肝癌指標AFP高出正常值一百多倍。我聽了這一消息,並沒感到有多麼意外。

    這說明有多大可能性?我平靜地問道。

    如果AFP高一到兩倍,還有可能排除,你的情況百分之九十是那回事了,趕快去做CT確認一下吧。對方操著一口廣東國語,無可奈何地答道,雙方都沒說出那個可怕的字眼。

    三天后CT掃描診斷報告出來了,肝右前葉頂部發現一鴿蛋大小腫塊,幾乎可以斷定為肝癌。

    ……這是命數啦!要儘快去做手術切除。好心的醫生說完,在電話的另一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好像比我還焦急。

    我還有多少時間?沉默了一會,我冷靜地問道。

    三到六個月,如果不馬上手術的話。

    知道了,謝謝您!

    我放下電話,往後一仰,靠在沙發上。

    三個月?六個月?難道這真的是命運安排?

    此時此刻我並不恐懼死亡,也不悲哀。但是,真正的生活尚未開始,便如此匆匆結束,實在於心不甘!

    妻子還在上班,女兒正在附近一所大學裡上課,想起她們,想到可能發生的生離死別,我痛苦地閉上雙眼,兩行清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數十年歲月似乎濃縮在幾天裡,生活裡大多是苦澀。

    往事如煙,一幕幕浮現眼前……

    第一章 解放

    1.

    公元一九四九年。

    八月五日傍晚,長沙黃興南路上空空蕩蕩,路燈熄滅,商店門窗緊閉。隨著夜幕降臨,天色愈來愈暗。

    此時,從大古道巷走出來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年約四十,方臉闊肩,身材魁梧,著一套米色卡機布中山裝,儘管天氣炎熱,仍然緊扣風紀扣。女的不到三十,頎長苗條,端莊秀麗,身著一襲淺灰色府綢旗袍,腳穿紫紅繡花平底鞋。她手牽一個五六歲小男孩,模樣酷似那男子。 那男的是我父親蘇本善,字德隆,黃埔軍校六期畢業生。他抗戰時期任職於浙江定海紹興沿海一帶,堅持敵後抗日,勝利後解甲歸田,攜我們全家回故鄉湖南,定居長沙。這天吃過晚飯,他對母親說:我想到外面去走走。

    今晚還出去?母親頗為擔心地問道。

    沒事,帶三伢子一塊出去看看。

    三伢子就是我。

    我們沿黃興南路,從南門口一直走到八角亭。這裡曾是長沙最繁華的地段,往日燈火輝煌,人流如織,今晚路上闃無一人。父親一言不發,母親緊挽著父親的手臂,低頭默默無語。就連平日活潑好動的我,也只能跟在父母的後面,踽踽而行。整個城市漸漸籠罩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這天長沙宣佈和平起義,深夜,一支人民解放軍開進了這座千年古城。

    我家住在南門口附近的縣正街六十五號,那是一座二層樓紅磚洋房,座南朝北。雖舊稱公館,若與現在一些豪華氣派的官員別墅相比,則有天壤之別。北面一排平房當中,一扇黑漆大門。進門是丈許見方的門廳,右邊是門房,左邊依次是廚房、雜屋和浴廁。從門廳到樓房,有走廊相連。樓上樓下居中各有一間大廳,兩側前後均為臥室和起居室。二樓東邊住著父母親,西面住著外婆和我們幾個孩子。樓下全部是客房。樓房南邊,隔著水泥坪是後花園。裡面種著兩棵石榴,一梨一桃,還有一棵高大的老桂花樹。每到秋天,金桂飄香,石榴綻露出紅寶石般的果實。我們則在後花園摘石榴,嬉戲玩耍,那是童年少有的美好回憶。

    這房子剛造好時,父親帶我從鄉下老家來省城看過一次。我們老家是省城長沙南邊百十里地外的一個小山村,名叫竹家沖。那是個夏天的早晨,父親穿一身黑土布對襟衫,打扮成鄉里人模樣,將我騎在他脖子上,去離山村不遠的鐵路小站趕火車。那時內戰正酣,兵荒馬亂,我們父子二人乘坐的是敞門貨車,旅客無需車票,可以隨時上下。車箱裡又髒又臭,亂哄哄全是逃難的老百姓。到了長沙,剛走進新居,忽聽見的一聲巨響,嚇我一大跳,原來是一樓廳堂的天花板掉下來一大塊白灰,露出個釘著泥板條的大窟窿,暗紅色的油漆木地板上一片狼藉。父親見此情景,佇立許久一動不動,然後慢慢地把我從肩上抱了下來。

    這年中秋節,家裡來了許多客人。男的大多著中山裝,也有穿長袍的,女的清一色旗袍。男客們在樓上大廳裡喝茶吸煙聊天,女客們在樓下廳裡嗑瓜子搓麻將。我一人閑得無聊,走進了戴副官住的門房。戴副官小圓臉,整天笑眯著眼,因個子矮小,外號戴矮子。他從前是父親身邊的勤務兵,因憨厚忠實,後來父親讓他做我的專職保姆,現在則是家裡的門衛兼傳達。

    給我講個故事吧。 我說著一頭鑽進了戴矮子的懷裡。

    好的,……從前有個和尚……戴矮子信口說道。

    又是那個和尚想老婆的故事,我不聽。說完,一骨碌從戴矮子懷裡鑽出來,跑進了廚房。

    廚娘袁嫂見我來了,一面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面迎上前來親熱地抱住我,說:啊呵呵,三少爺來了,稀客稀客!今天我搞了許多你喜歡吃的菜,有茭瓜紅辣椒炒牛肉絲,紅燒桂魚,還有豬肝菠菜湯,你說我講的對啵?她一口氣說完,仍不放手,雙眼直盯著我。袁嫂三十來歲,鵝蛋臉白裡透紅,長著一雙令人生畏的眼睛。胸前那對高高隆起的乳房,特別惹人注目。她未曾生育,特喜歡小孩,每次我來廚房,她都要這般親熱一番。我無法掙脫袁嫂粗壯有力的手臂,只好留在她豐滿柔軟的懷中,讓她親了一口。

    此時戴矮子也笑眯眯地走了進來,袁嫂飛快地瞟他一眼,立刻忙自己的活去了。臨時幫工黃嫂剛來一天,就看出袁嫂和戴矮子之間有點那個,打趣說道:

    戴副官來得正好,袁嫂忙不嬴,快幫幫她啊,否則……

    否則什麼?戴矮子笑眯眯地裝蒜。

    你真的不明白?黃嫂說。

    戴矮子不敢正視黃嫂,轉而笑著對袁嫂說:我來幫你做點什麼吧。

    這裡沒你的事。袁嫂一本正經地回應道。

    那就留點力氣晚上用!黃嫂調侃戴矮子。

    另一位幫工嫂站在一旁,笑得滿臉緋紅。

    我來到樓上,客廳裡煙霧彌漫,客人們神情凝重地在談論著什麼。

    三伢子,還認得我嗎?一位坐在沙發上,身著灰布長袍的老爺爺向我招手道。他白淨長方臉,灰白劍眉下一雙深邃銳利的細眼,我覺得有點面熟,可一時記不起來他是誰,便遲疑地走了過去。

    這是徐伯老公公,你忘了?父親提醒我道。我想起來了,母親告訴過我,他是父親從前的軍法處長,常和母親一起打麻將。我從老人的笑眼中,看到了祖父般的慈愛,便高興地依偎在他的懷裡。

    這一晚,我家後院水泥坪裡坐滿了靜靜賞月的人們。老桂花樹上金桂盛開,清香四溢,沁人肺腑,令我終生難忘。在往後幾十年歲月裡,只要聞到桂花香,便會讓我想起這一年的中秋之夜,想起這座曾經屬於我們家的房子和後花園。

    圖說 1父母親合影(1948年)

    圖說 2 父親和我們(1945年)

    一九五○年春,母親開始辭退家中傭人,父親也決定辭遣戴矮子回浙江老家。

    你明天走吧,別讓三少爺曉得了。一天晚上,母親對戴矮子說。

    我也捨不得三少爺。平日笑眯眯的戴矮子,紅著眼圈說道。

    袁嫂把這晚的情況偷偷告訴了我。次日上午,戴矮子提著行李剛要出房門,我迎面闖了進去,袁嫂眼淚汪汪站在門外。

    圖說 3 父親照片

    不准你走!我緊抓著戴矮子的行李不放。

    見此情景,袁嫂悄悄溜開了。

    老父親在鄉下生病了,我去看看馬上就回來。戴矮子勉強笑著,哄我說。

    你騙我!你騙我!我大聲喊著。

    戴矮子此時無話可說,只好放下行李,坐在那裡發呆。其實他也不願意離開,他早已經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更何況現在有了袁嫂。

    門口的鬧聲驚動了父母,他們急匆匆地趕下樓來。

    讓戴叔叔回去看看。母親勸我道。

    不!

    小孩子不准胡鬧。父親開口了。

    我雖然沒再說什麼,但小手仍抓住那只黃提袋不放。

    戴叔叔家裡還有兩個小侄兒,和你一樣大,需要他回去照顧。父親語氣緩和地說。

    為什麼要戴叔叔回去照顧?他們沒有爸爸嗎?我氣鼓鼓地問道。

    他們的爸爸跟日本鬼子打仗時,殉國……不,犧牲了,家裡只剩下戴爺爺和兩個小侄兒,所以需要戴叔叔回去關照。父親解釋說。

    戴叔叔回去安頓好了,會回來看你的。母親也勸說道。

    戴叔叔,你還會回來嗎?我說著,漸漸地鬆開了雙手,眼淚卻滾落下來。

    嗯!戴矮子含淚點了下頭。

    母親順手把我拉開了。

    司令,我這次回家,心裡很不踏實。……不知何日才能和您再見。袁嫂已經懷了我的孩子,想讓她與我同行。臨別前,戴矮子對父親說。

    如今已是新社會,只要她同意就行。你也該成家了,一路保重吧。

    謝謝司令,您也保重!

    戴叔叔帶著袁嫂,憂喜摻半地走了。半年後,戴爺爺托人捎信來說,戴叔叔在鎮反運動中被當作歷史反革命給槍斃了,袁嫂留下剛滿月的孩子,不知去向。父親看完信,雙眉緊皺,鐵青著臉,重重地在沙發上拍了一巴掌。

    圖說 4 母親和我們(1951年)

    2.

    一九五一年三月的一天下午,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我和哥哥放學回家,剛走進大門,便感到了一種異樣氣氛。上了二樓,只見大廳地板上零散地堆放著一隻隻被打開的箱子,到處是翻亂的衣物、書藉和散落一地的相片。我們走進西廂房,外婆抱著二歲的小妹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們兄弟仨立刻轉到東廂房找母親,母親坐在被移動了的沙發上暗自流淚。見我們歸來,她立刻起身抱住我們,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家裡出了什麼事?大哥問道。

    ……

    爸爸呢?我問。

    他們說……讓爸爸去學習了。母親一邊抽泣一邊說。

    他們是誰?去哪兒學習了?二哥問。

    剛來抄家的那些人說的,去哪兒學習,他們……不告訴我。

    爸爸每天還回家嗎?我問道。

    暫時不能回家。他們說……學習好了就回來。

    一九四九年八月,湖南省長程潛任命父親為省財政廳長,他與程潛陳明仁一道參加了長沙和平起義,被湖南省軍政委員會特聘為顧問,級別相當於後來的省廳級。

    一天上午,湖南省軍政委員會通知他去開會,卻把他帶到了省公安廳看押受審。查不出現行反革命活動,就要他交待歷史罪惡。父親之所以沒去臺灣,一是認為自己出生入死抗戰八年,對得起國家民族;二是以為內戰一開他即解甲歸田,沒和共產黨打過仗,人民政府應該不會對他怎麼樣。

    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殺一個反革命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全國各地,一天不知道要槍斃多少人。父親先被判處死刑,據父親後來說,主要是他態度惡劣,仗著起義有功,和審訊他的公安廳長拍桌子對著幹。湖南省上報中央後,因屬民主人士,改判死緩,罪名是歷史反革命,三年後才向母親宣讀判決書。我們是十年後父親特赦回來,才知道這些情況的,當初究竟為何發案,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父親離開我們之後,母親常獨坐房中暗自流淚。一天晚上,我路過母親臥房,見她呆坐在沙發裡,手中捏著一件舊襯衣,便走進去問道:

    這是爸爸的襯衣吧?

    是的,你看看……剛開口,母親便哽咽了。

    發黃的白襯衣上幾個大補丁,如果是外婆做的,一定用單線縫補,針腳細密,眼前的補丁卻是雙線縫的,針腳足有一釐米寬。我仿佛看到父親用他肥大笨拙的右手捏著針,顫巍巍地縫著補丁……。

    這襯衣是母親從父親那裡取回來的。人民政府允許母親每月送一次衣物和日用品,不准探視,不准通信。

    一九五一年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開始了。接著是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竊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和反盜竊經濟情報的五反運動。三反的對象是政府幹部,五反的對象是資本家和工商業者。

    一天深夜,母親最要好的朋友智伯母帶著一群兒女來了,未曾開口眼淚雙流。原來她丈夫智洪在三反運動中自殺了,身後留下八個兒女。智洪是湘西某軍工廠總工程師,山西人,曾留學德國。這個軍工廠是國民政府在抗戰期間遷至湘西去的,後來為人民政府接管。智洪為人正直,性情剛烈,在運動中被誣陷貪污,故以死抗爭,以示清白。這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位在運動中受迫害遇難的知識份子。他的大兒子是志願軍飛行員,此時正開著戰機抗美援朝。智洪自殺後,他兒子立即被取消飛行資格,接著被退伍回家。

    父親辭職返鄉後,為了養家,入股任貴記營造廠(即建築公司),做了一個不管事的股東。這家營造廠在運動中被查出有不法行為,是這次運動的整肅對象。據五反工作組說,營造廠欠了人民銀行的貸款,其他四個股東都無力償還,要將我家縣正街的房子作抵還款。母親說,我丈夫只是個掛名股東,從未參入管理過營造廠的任何具體事務。如有不法行為,也是其他四個股東幹的,為什麼不要他們還款,讓我們來做替罪羊?她堅持不肯在沒收房屋的文書上簽字。

    你知道為什麼你們住公館,窮苦人民群眾沒屋住嗎?穿藍布列寧裝的工作組長厲聲問母親道。

    我不知道。 母親確實不知道如何回答工作組長提出的問題。

    這是因為你們這些官僚地主資本家剝削他們!你們的房子是剝削得來的,現在應該歸還人民工作組長對母親說。

    別家的情況我不知道,我們家這份產業是丈夫冒著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抗戰八年掙來的,不是剝削來的!母親面紅脖子粗地爭辯道。

    工作組把母親囚禁了一天,她仍不簽字。後來工作組到監獄裡找父親,父親身陷囹圄,豈敢違命,只好簽字。於是,那座曾經給我留下童年美好記憶的家屋,就這樣被人民政府沒收了去。

    一九五二年冬,我們一家七口被趕出了家門。那是一個陰冷的傍晚,天空烏雲密佈,似要下雪。幾輛木板車上捆綁著部分必用家俱行李。外婆抱著小妹坐在一輛破舊的黃包車裡,我們三兄弟跟在黃包車後面,母親手牽著大妹,一步三回頭,含淚離開了縣正街六十五號。在這次運動中,家裡所有金銀首飾,包括外婆藏在煤槽下的兩隻金戒指,全被抄沒,僅剩下母親手上一隻結婚鑽戒。除必用傢俱之外,其它家什全被一紙封條,封在了被沒收的房屋裡。

    母親一路走來,愁腸寸斷,心如刀絞。丈夫入獄後杳無音信,原來樓下四間房子出租,加上過去的一點積蓄,還可勉強維持生計,現在丈夫沒了,房子沒了,積蓄也沒了,今後日子怎麼過?

    不到兩年時間發生的這一切,對於小不更事的我來說,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一天我問母親:為什麼把爸爸抓走?

    他們說人民讓他去學習。母親眼睛望著一邊答道。

    為什麼沒收我家房子?

    他們說人民要沒收我們的房子。母親語氣儘量平和地說。

    當時,我對於人民這個詞的概念似懂非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接受了這種說法,心中沒有怨恨。

    3.

    我們一家搬進了南門口外小雨廠坪四號。這是一座陳舊的木樓房,黑黃的木板牆,黑黃的木地板。樓房南面有一大塊荒廢的宅地,磚石基礎依稀可見,據說原來的房屋被日本飛機炸毀了。院子裡沒有樹,沒有花,只有斷磚荒草。樓房北面有個陰暗狹窄的天井。走出緊挨天井的正門,幾級麻石臺階之下,便是一條終年濕淥淥的窄狹小巷子。小巷兩邊全是破爛不堪,搖搖欲墜的小木屋。這是個陰暗潮濕,被太陽遺忘了的角落。

    在這裡,有兩家人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一家破屋的門口,總坐著一位頭髮全白衣衫襤褸的老娭毑。每次見到老人家,那張沒牙的癟嘴一直在蠕動著,一雙渾濁無神的眼睛,一直盯著前面看,仿佛在盼著什麼。

    還有一家,是個大家庭,北方口音,也許是因為戰亂逃難來到南方的。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有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筆挺的高鼻樑。尤其是三個小女孩,漂亮極了。老爺爺骨瘦如柴,終日臥病在床。父親沒有工作,全靠二十來歲的兒子養家糊口。那個英俊青年皮膚黧黑,心靈手巧。他在勞動路租了一個小鋪面,出售手工製作的,以橡皮筋為動力的飛機模型。在五十年代初期,那可是非常稀罕的東西。小飛機掛在鋪面的天花板下,吸引了不少年輕人,生意還不錯。

    自從搬出縣正街六十五號,連同不久前來自安徽老家的外公,我們一家八口頓時陷入無依無靠的困境當中。母親那樣的身份在當時想找份工作連門都沒有,只得在家糊火柴盒。火柴才兩分錢一盒,火柴盒就更不值錢了,常常糊到深更半夜,也掙不了幾個錢。

    一天早上起床後,我忽然感覺天旋地轉,從此頭昏不斷,痛苦不堪。即便家境如此,母親還是毫不遲疑帶我去上碧湘街看一位老中醫。老先生一身長袍,高大魁偉。他先把脈,後看舌苔,沒等我們母子開口便對母親說:這伢子有嚴重內傷,如不及時治療,到十七八歲就沒法治了。

    那是住縣正街的時候,我大約四五歲,和兩個哥哥一起爬到一隻高約六尺的新碗櫃上演劉關張三結義,兩個哥哥都是傭人抱下來的,我居然縱身一跳,面朝下直接摔在了水泥地上,半天沒動彈。當時只是鼻青眼腫,其它沒什麼,現在終於發作了。吃了三盒老中醫自製的小中藥丸,從此再沒有頭昏過。母親的救命之恩,畢生難忘!也忘不了那位高大魁偉的老中醫。

    眼看舊曆年快到了,與我們家共用一間堂屋的對門鄰居趙家開始置辦年貨。見人家雞鴨魚肉,糖果點心,一籃一包提回來,自家米缸卻快見底了,母親一咬牙,決定賣掉手上的結婚鑽戒。

    這天傍晚,她對我說:今晚陪媽媽去個地方。

    雖然我才九歲,卻很壯實,也許母親覺得有我在身邊,多了一份安全感。

    到哪裡去?我問道。

    快過年了,家裡沒錢,媽媽想去賣掉手上的戒指。母親說道。

    聽說快過年了,我立刻興奮起來,也沒顧上說幾句安慰母親的話,蒙頭就往門外跑。

    一陣北風刮來,令剛出門的母子倆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昏黃的街燈在寒風中顫抖,電線被吹的發出一陣陣嗚咽,街上行人寥寥無幾。我們過了南門口,從黃興南路拐進織機街,經過幾條麻石街巷,來到一座木板房前。這時我才發覺,此屋竟在我上學的修業小學隔壁。

    那是座店面式的木屋,兩扇黑黃的木板門占去了店面的三分之一,其餘是由一塊塊可拆卸的木板拼成的木牆。長沙舊城的小街巷裡,大都是這種沒油漆過的黑黃色木板鋪面。母親抬頭看看門牌號,便舉手敲門。

    應門的是一位瘦小的中年人,戴一副深度近眼鏡,背有些佝僂。

    我是張大姐介紹來找牟先生的。母親說道,張大姐是我們的一位鄰居。

    我就是,請進。牟先生面無表情地說道。

    進得屋來,廳堂裡空空落落,只有一張油漆斑駁的八仙桌,兩把發黑的硬木靠椅,門邊一條長木矮凳。屋裡沒有生火,八仙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一碗菜和一碗米飯。冷颼颼的空屋裡,那桌上一大一小兩隻碗冒著熱氣,帶來一絲暖意。

    我正準備吃晚飯,你們吃過了嗎?牟先生問。

    我們吃過了。對不起,這時候來打擾您!母親略帶歉意說道。

    不礙事,不礙事。有什麼事請講,我邊吃邊聽。

    您吃完再說吧。母親說。

    那就請坐。牟先生把我們讓坐在門邊的那條長矮凳上。

    一會兒功夫,精瘦的牟先生便吃完了三碗米飯,和那碗雪裡紅炒肉。

    有什麼事請講。牟先生用手抹抹嘴說。

    我有一隻鑽戒想賣掉,聽說您可以找到買主。

    請讓我看看。

    母親從棉外套右衣襟裡邊的斜口袋中,掏出一隻精緻的紫紅天鵝絨首飾盒,打開盒蓋,取出一枚白光閃閃的鑽石戒指來。

    鑽石多大?

    一克拉半。

    有證書嗎?

    這麼多年了,哪裡還有……

    我看不到一克拉。牟先生說道,眯縫著兩隻小眼睛,從厚厚的鏡片後面緊緊地盯著母親。

    信不信由您,不過內行人一看就知道。

    你想賣多少錢?

    一百五十元。

    這個價錢沒人要得起,再說,這年月誰敢戴這種戒指?

    你說值多少? 母親畢竟涉世不深,加之急等錢用,有些沉不住氣。

    最多一百元。

    一百元?這麼大的鑽戒,要值幾兩黃金的呀!

    你有黃金嗎?倒是黃金比較好脫手。牟先生故意轉換話題,他知道如果母親手裡有黃金,也不會來找他了。

    黃金?從前有…… 母親囁嚅著。

    您府上是……牟先生看出來母親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太太,於是說。

    ……不瞞您說,是縣正街六十五號的。

    啊,您就是縣正街六十五號公館的蘇太太!

    不敢當,現在不興這樣稱呼了。

    原來牟先生住在桂花井,離縣正街並不遠,從南門口去他那兒,要途經我們原來的家。母親怕見自家的老屋,也擔心我看到,才故意繞道來到牟先生的住地,讓我蒙在鼓裡了。

    世道變了!牟先生說著,歎了口氣。

    世道是變了,不過人活著總得吃口飯。眼下快過年了,還請牟先生幫幫忙。

    對對對,人活著要吃飯。剛才還在享受著吃飽飯的愉悅和滿足,牟先生頗有感觸地說道。

    那鑽石戒指…… 母親提醒說。

    看看一百二十元有沒有人要。牟先生松了口。

    這樣吧,賣多賣少我不管,我只要一百二十元。

    明天我給你回信。牟先生說完,將戒指交還給母親。

    第二天,牟先生送來一百二十元錢,母親將心愛的結婚戒指交給了他。過了年怎麼辦?以後日子怎麼過?母親不敢想那麼多。

    我們家的年夜飯,有兩樣菜是不能少的。一是和菜,裡面是肉絲、魷魚絲、胡蘿蔔絲、芹菜、香乾子絲、筍絲炒在一起,寓意家和萬事興。二是一條紅燒鯉魚,沒有鯉魚即以白鰱代替,寓意年年有餘和菜除夕夜基本消滅乾淨,紅燒魚是不准動筷子的,要到來年吃,否則就不叫年年有餘了。年年除夕桌上都有和菜和紅燒魚,虽然年年家和,但是不見年年有餘

    自從父親被捕離開我們之後,許多親戚朋友都怕惹禍上身,不和我們來往了。只有徐伯老公公,偶爾還來看看我們。他膝下無兒無女,去年老伴去世了,孤身一人住在遠房侄女家。母親聽說他病了,大年三十前一天,帶著我們三兄弟特地前去探望。

    徐伯老公公住在大古道巷臨街的一間矮屋裡,木龍骨釘竹條粉草筋泥灰作牆,黑泥地。他躺在床上,因為潮濕,床下撒了一層石灰,床邊生了一隻煤球小火爐。當母親領著我們走進屋時,他掙扎著要爬起身來。

    您老快別起身!母親說著,將一包蛋糕放在床邊的小茶几上,趕緊把我們領到徐伯老公公跟前。

    徐伯老公公好!我們恭恭敬敬地向他問好。

    孩子們好!徐伯老公公聽到我們兄弟的問候,原本無神的眼睛立刻光亮起來,充滿慈愛。

    太太,有勞您來看我!徐伯老公公一時改不了口,仍習慣稱母親太太

    早就該來看看您了,只是……

    您不用說了,太太落到這步田地,唉!

    母親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司令有消息嗎?

    沒有。

    判決書下來沒有?徐伯老公公早年曾留學日本,學的是法律。

    也沒有。

    這就怪了!人抓走兩年多了,不審也不判,這是什麼搞法?

    他們說的是去學習。

    那是哄您的,現在人在哪裡?

    他們不告訴我,只要我每個月送一次衣服和日用品去省高級法院。

    那司令一定在高級法院看守所裡。他沒有說,只說

    您有什麼辦法見到他嗎?此言一出,母親登時感到不妥。

    徐伯老公公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其中共過事的一位朋友,現在是民主人士副省長。這位朋友費了不少周折,才使他在鎮反運動中免卻了牢獄之災,怎好讓他低三下四再去求人?更何況目前他病成這樣子。母親想到此,非常後悔。

    我想想辦法看。徐伯老公公沉思著說。

    算了,等您老病好了再說。您哪裡不好?母親望著徐伯老公公深陷的眼窩,關切地問道。

    還是老毛病,胃潰瘍。前幾天大出血,人吃虧得很。老人有氣無力地答道。

    歇了一會兒,他向我招招手,親切地叫道:老三,你過來。

    我從母親身後走到徐伯老公公面前,原來高大健壯的老人,如今面無血色,骨瘦如柴,已經面目全非,認不出來了。

    老三老三,愛吃豬肝。我們兄弟是徐伯老公公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像祖父一般寵愛著我們,常用這句話逗我。

    半年不見,孩子們都長高了。徐伯老公公用瘦骨棱棱的右手,撫摸著我的頭。

    老大,你聽徐伯老公公說。他又把大哥叫到床邊。

    你是老大,今後在家裡要替媽媽分憂,照顧好弟弟妹妹。要努力讀書,將來才有出息。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不求人上人,也不能做人下人。尤其你們現在這種境況,更要吃得苦,才能熬出頭。

    我很認真地聽著這一席本來應當由父親說出來的話,把它深埋在自己幼小的心靈裡。我雖是個頑皮倔強的孩子,但對於大人的教誨悟性極高。徐伯老公公這幾句極普通的話,在我聽來刻骨銘心,一直引導我,支撐著我艱難地跋涉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

    孩子們是司令和您的希望。徐伯老公公對母親說道。

    老人已經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目前能為當年的上司和知己所做的,也只有這些慰勉的話語了。

    一個月後,這位曾經為辛亥革命和抗日戰爭貢獻過心力的老人,在貧病交加中孤獨地默默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據他侄女後來回憶,臨終前他喃喃自語:對不起司令…對不起太太…。母親聽後大哭了一場。

    4.

    一九五四年,大哥從長沙雅理中學(當時已經改名為解放中學)初中畢業,報考冶金技術專科學校,一九五五年我從修業小學畢業考初中。因父親是在押歷史反革命,母親被街道居民委員內定為思想反動分子,兄弟二人先後落榜,失學在家。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我們去推板車,這是當時最容易找到的苦力活。

    五十年代,長沙城裡的主要運輸工具是一種兩輪板車。車長約五尺,寬二尺半,車架用結實堅硬的雜木做成。兩個直徑一尺半的木輪,用汽車廢舊外胎割成的膠皮,嵌釘在木輪週邊的槽鐵裡。車軸裡沒有滾珠軸承,依靠隨時添加廢機油減少阻力。這種板車走平路輕快,遇到上下坡就很費力氣了。

    圖說 5 外公和大哥

    湘江流經長沙城西,東岸南北各有一糧食倉庫碼頭。每年夏秋新糧上市,全靠人力將二百斤一麻袋的新穀,從船上背到岸邊的板車上,再用板車運進糧庫。離我家不遠的書院坪糧庫碼頭,從岸邊到進糧庫的麻石路,是個陡峭的斜坡,滿載麻袋的板車,須由幾人在後面推著,才能到達岸上的麻石路。因此,每日天不亮便有許多男女到這兒來攬活。從清早一直幹到太陽下山,可賺五角錢,可是幹一天能把人累散了架。我們兄弟倆第一天推板車,幹的就是這活。

    天剛朦朦亮,我倆沒吃早飯,便趕到了靈官渡碼頭,那裡已是人影晃晃,吆喝喧天。河面上懸浮著淡淡的水霧,隱隱約約可見一大片運穀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河邊。岸上堆放著裝穀的麻袋,遠遠看去像一個個蒙古包。有人正把船倉裡的新穀裝進麻袋;有人扛著脹鼓鼓的麻袋,經過一塊窄窄的木跳板,把麻袋卸放在岸邊的板車上。待車上的麻袋堆過人頭時,車夫一聲吆喝,後面幾個推車的雙手抬著車尾,歪頭肩頂着麻袋,跟著一聲吆喝,板車便像離弦之箭,向前飛快沖去。初見這種場面,我們站在麻石路旁,沒敢走下岸去。

    正在我們猶豫之時,老遠走來一位拉空板車的中年漢子,眼睛盯著我們兄弟倆。走近一看,此人高大壯碩,長臉黑須,一身濕透了的黑短褲褂。他問大哥道:你們是來推板車的吧?說著,眼睛來回掃視著我倆。

    是的。大哥答道。

    你們是不是姓蘇,爸爸可曾在浙江定海當過保安司令?那漢子問大哥。

    你怎麼知道?大哥警覺起來。

    ……漢子遲疑片刻,未曾作答。

    你認識我爸爸?我接著問道。

    不……不認識。我們幹活吧!

    在此之前,我幹過的最重的體力活是挑水。那時長沙還沒自來水,吃的是南門外白沙井水,用的是湘江河水或家裡的井水。後來雖然有了自來水,一分錢可買兩小桶,但我們家為了省錢,還是去白沙井挑水吃。八九歲時,我就跟著二哥去白沙井挑水。從我家到白沙井,要翻過燕子嶺,來回二里地。起初是兄弟倆一人挑一段,輪著挑,後來我單獨一人也能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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