隈研吾谈建筑

By [日] 隈研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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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nguage: 中文
• Publisher: Simplified Chinese Press
• Release date: Oct 6, 2021
• ISBN: 9781087988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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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 9 6 4—— 东 京 奥 运 会

关 于 建 筑 师 需 要 具 备 的 能 力， 有 各 种 答 案， 比 如 造 型 能 力、 美 感 等， 但 最 需 要 的 其 实 是 理 解 能 力， 即 能 够 理 解 人 们 想 从 一 座 建 筑 上 获 得 什 么， 社 会 需 要 一 座 建 筑 具 备 什 么。

工 业 化 社 会 是 建 筑 的 时 代

1 9 6 4 年， 日 本 举 办 了 第 一 次 东 京 奥 运 会。 这 次 奥 运 会 是 一 个 改 变 了 我 人 生 的 大 型 活 动， 而 且 发 生 改 变 的 不 仅 是 我 一 个 人。

正 如 很 多 人 指 出 的 那 样， 1 9 6 4 年 是 战 后 日 本 经 济 高 速 增 长 的 一 个 顶 点， 东 京 奥 运 会 正 是 2 0 世 纪 工 业 化 社 会 的 盛 典。 那 为 什 么 人 们 会 觉 得 1 9 6 4 年 的 奥 运 会 是 工 业 化 社 会 的 象 征 呢？ 那 次 的 东 京 奥 运 会 到 底 意 味 着 什 么？

所 谓 2 0 世 纪， 一 言 以 蔽 之， 就 是 工 业 化 的 社 会。 工 业 化 社 会 同 时 也 是 建 筑 的 时 代。 如 果 被 问 到 工 业 化 的 主 角 是 什 么， 一 般 人 大 概 都 会 回 答 是 汽 车， 或 者 回 答 说 是 电 视 机、 收 音 机 等 电 器 产 品。 通 过 批 量 生 产 制 造 出 大 量 商 品 并 进 行 交 易 是 工 业 化 社 会 给 人 们 的 一 般 印 象。 但 是， 工 业 化 社 会 真 正 的 主 角 其 实 是 建 筑。

其 原 因 在 于： 汽 车 也 好， 电 器 也 好， 都 是 为 房 屋 购 买 的， 它 们 都 从 属 于 房 屋 这 个 人 生 大 目 标。

所 谓 房 屋， 准 确 地 说， 是 指 到 了 2 0 世 纪 才 变 得 人 人 都 能 买 得 起 的 郊 外 的 房 屋。 一 直 到 1 9 世 纪 为 止， 只 有 极 少 数 人 能 购 入 全 新 的 房 屋 或 者 新 建 房 屋。 可 以 说， 一 直 到 1 9 世 纪 为 止， 都 没 有 新 房 子 这 种 东 西。 大 家 通 常 居 住 在 祖 传 的 破 屋 子 里， 要 不 就 是 租 住 在 城 镇 中 的 狭 小 空 间 里。 建 一 个 崭 新 的 房 屋 只 有 大 富 豪 才 能 做 到， 是 一 件 极 其 例 外、 无 比 奢 侈 的 事 情。

然 而， 在 2 0 世 纪 的 美 国， 任 何 人 都 可 以 在 郊 外 盖 房 子。 然 后， 为 了 从 家 里 去 往 位 于 城 市 的 公 司 上 班， 人 们 就 需 要 拥 有 同 样 崭 新 的 汽 车。 另 外， 为 了 装 饰 崭 新 的 房 屋， 还 需 要 有 崭 新 的 电 器 产 品。

2 0 世 纪 的 美 国 发 明 了 这 种 崭 新 的 体 系。 国 家 让 人 们 自 由 地 开 发 森 林 和 草 原， 并 建 立 了 住 房 贷 款 制 度， 为 平 民 百 姓 准 备 了 搭 建 房 屋 的 资 金。 由 此， 以 房 屋 为 中 心 的 体 系 和 以 建 筑 为 引 擎 的 经 济 体 系 就 隆 隆 地 启 动 了。

有 了 房 屋 这 根 胡 萝 卜 吊 在 眼 前， 2 0 世 纪 的 人 们 开 始 拼 命 工 作， 并 不 停 地 消 费。 另 外， 在 城 市 里， 为 了 这 群 拼 命 工 作 的 人， 摩 天 大 楼 这 种 胡 萝 卜 被 不 断 建 起。 在 崭 新 的 摩 天 大 楼 里 工 作 的 人 被 看 作 千 挑 万 选 出 来 的 精 英。 正 如 人 们 被 允 许 随 意 破 坏 森 林 和 草 原 那 样， 在 2 0 世 纪 初 期 的 城 市 里， 没 有 楼 高 的 限 制， 所 以 像 克 莱 斯 勒 大 楼 （ 1 9 3 0 年）、 帝 国 大 厦 （ 1 9 3 1 年） 那 样 的 胡 萝 卜 随 便 盖 多 高 都 可 以。 被 高 耸 入 云 的 胡 萝 卜 所 吸 引， 郊 外 的 人 们 都 到 城 市 里 来 上 班 了。

搞 建 筑 还 是 搞 革 命

住 宅 和 大 厦 被 不 断 地 搭 建 起 来， 而 且 人 们 还 在 比 拼 它 们 的 大 小 和 豪 华 程 度， 这 催 生 了 巨 大 的 经 济 效 益。 2 0 世 纪 初， 美 国 经 济 赶 上 了 欧 洲 并 凌 驾 其 上， 都 是 托 建 筑 这 一 武 器 的 福。 可 以 说， 汽 车、 家 电 之 类 的 东 西 实 际 上 全 部 都 从 属 于 建 筑 这 种 武 器、 这 种 欲 望， 它 们 和 建 筑 一 起 被 吊 在 人 们 眼 前。 从 这 个 意 义 上 说， 工 业 化 社 会 的 真 正 主 角 就 是 建 筑。

为 了 建 造 房 屋， 为 了 购 买 房 屋， 人 们 开 始 以 前 所 未 有 的 热 情 拼 命 工 作。 在 还 清 贷 款 之 前， 是 不 允 许 偷 懒， 也 不 允 许 思 考 和 犹 豫 的。 无 论 在 何 种 意 义 上， 人 们 都 讨 厌 不 稳 定， 在 政 治 上， 稳 定 也 是 可 以 压 倒 一 切 的， 这 就 是 工 业 化 社 会 （ 实 际 上 是 建 筑 化 社 会） 的 真 面 目。 在 工 业 化 中 占 统 治 地 位 的 是 现 代 主 义 建 筑。 被 称 为 现 代 主 义 建 筑 之 父 的 勒· 柯 布 西 耶 （ 1 8 8 7— 1 9 6 5） 的 名 著《 走 向 新 建 筑 》 （ 1 9 2 3 年， 日 译 本 1 9 6 7 年， 鹿 岛 出 版 会） 最 后 是 以 这 样 两 句 非 常 有 名 的 话 结 尾 的： 到 底 是 搞 建 筑 还 是 搞 革 命？ 革 命 是 可 以 避 免 的。 只 要 给 大 众 以 建 筑 这 一 饲 料， 他 们 就 不 会 试 图 去 闹 革 命， 而 是 默 默 工 作， 渐 趋 保 守 化。 柯 布 西 耶 精 准 地 预 言 了 这 一 点。

2 0 世 纪 初 的 美 国 发 明 了 这 种 新 体 系， 而 该 体 系 下 最 优 秀、 实 力 最 强 的 高 才 生 （ 乖 孩 子） 就 是 二 战 后 的 日 本。 日 本 向 美 国 学 习， 制 造 出 了 比 美 国 产 品 性 能 更 优 异 的 汽 车 和 家 电； 而 在 建 筑 领 域， 日 本 更 是 将 其 高 才 生 的 派 头 发 挥 得 淋 漓 尽 致。

之 所 以 能 够 做 到 这 点， 是 因 为 日 本 一 直 到 战 前 为 止， 都 没 有 什 么 建 筑。 东 京 充 满 着 木 结 构 的 低 层 公 寓 和 用 于 出 租 的 房 屋。 政 府 认 为， 为 了 防 火 和 防 灾， 所 有 的 房 屋 都 需 要 重 建， 日 本 的 城 市 实 在 是 太 低 矮、 太 破 旧、 太 寒 酸 了。 但 是， 要 重 建 就 必 须 有 强 烈 的 动 机 和 欲 望， 还 必 须 有 使 重 建 变 为 可 能 的 制 度 保 障。 所 以， 美 国 把 以 住 房 贷 款 制 度 为 首 的 一 整 套 做 法 教 给 了 日 本。 至 此， 以 建 筑 为 中 心， 具 体 而 言 就 是 以 建 筑 业 为 引 擎， 以 美 国 为 样 板 的 日 本 战 后 体 系 开 始 强 力 运 转 起 来 了。

战 后 日 本 的 体 系 与 吉 田 五 十 八

战 后 日 本 的 自 民 党 政 权 是 这 一 引 擎 的 幕 后 推 手， 并 且 最 大 限 度 地 利 用 了 引 擎 的 力 量。 换 言 之， 战 后 的 自 民 党 政 权 与 土 木 建 筑 业 这 一 引 擎 是 一 体 化 的。 在 民 间 的 经 济 力 量 发 展 尚 不 充 分 的 时 候， 自 民 党 政 权 通 过 公 共 事 业 来 引 领 经 济， 建 设 了 很 多 道 路、 桥 梁、 大 坝， 盖 起 了 气 派 的 政 府 办 公 楼 和 文 化 设 施， 让 引 擎 转 得 更 欢。 与 建 筑 结 合 能 为 政 权 的 稳 定 提 供 强 有 力 的 保 障， 这 是 日 本 从 美 国 那 里 学 到 的。

日 本 战 后 体 制 的 设 计 者 吉 田 茂 首 相 非 常 敬 爱 英 国 首 相 丘 吉 尔， 并 将 其 作 为 自 己 的 榜 样。 丘 吉 尔 有 一 句 名 言： 人 搭 建 起 建 筑， 建 筑 也 在 塑 造 人。 这 句 评 论 非 常 具 有 启 发 性， 道 出 了 人 类 和 建 筑 关 系 的 本 质； 同 时， 也 可 以 将 其 解 读 为 从 根 本 上 支 撑 起 战 后 日 本 体 系 的 建 筑 信 仰 的 基 本 理 念。 丘 吉 尔 出 身 于 马 尔 伯 勒 家 族， 这 是 一 个 新 兴 的 英 国 贵 族。 因 此， 他 们 的 家 族 成 员 都 有 些 自 卑。 据 说， 正 是 这 种 自 卑 促 使 他 们 建 造 了 布 莱 尼 姆 宫 （ 1 7 2 2 年， 见 图 1） 这 座 名 垂 建 筑 史 的 宏 伟 壮 丽 的 宅 邸。 在 我 看 来， 正 是 这 个 家 族 的 自 卑 构 成 了 丘 吉 尔 上 述 名 言 的 底 色。

丘 吉 尔 的 建 筑 信 仰 被 吉 田 茂 继 承 并 移 植 到 了 战 后 的 日 本， 直 接 构 成 了 政 治、 经 济、 文 化 的 框 架。 继 承 了 吉 田 理 念 的 池 田 勇 人 提 出 了 自 有 住 房 政 策， 奠 定 了 战 后 日 本 繁 荣 的 基 础。 吉 田 茂 自 己 的 宅 邸 （ 1 9 4 7 年， 见 图 2） 就 是 新 兴 数 寄 屋 建 筑 之 父 的 吉 田 五 十 八 （ 1 8 9 4— 1 9 7 4） 所 设 计 的， 是 建 筑 史 上 的 名 作。 吉 田 五 十 八 还 设 计 了 岸 信 介 的 宅 邸， 因 此 被 称 为 总 理 的 建 筑 师。 有 人 曾 说 过， 请 吉 田 五 十 八 设 计 住 宅 是 成 为 总 理 大 臣 的 必 要 条 件。 吉 田 还 设 计 了 第 四 代 歌 舞 伎 座 （ 1 9 5 1 年）， 还 有 日 本 最 具 代 表 性 的 料 亭—— 新 喜 乐 （ 1 9 4 0 年）， 这 家 料 亭 如 今 仍 被 用 作 芥 川 奖 的 评 选 会 场。 可 以 说， 日 本 战 后 这 一 时 代 就 是 吉 田 设 计 的。 顺 便 一 提， 我 设 计 了 第 五 代 歌 舞 伎 座 （ 2 0 1 3 年， 见 图 3）， 并 借 此 机 会 对 吉 田 五 十 八 与 战 后 日 本 的 关 系 进 行 了 多 方 面 的 思 考。 吉 田 五 十 八 被 称 为 日 式 大 师， 其 实 吉 田 的 建 筑 风 格 是 简 洁 而 又 具 备 各 种 功 能 的 现 代 主 义 建 筑 （ 这 种 建 筑 是 工 业 化 社 会 的 制 服） 与 日 本 的 数 寄 屋 建 筑 的 融 合。 正 是 凭 借 对 两 者 的 巧 妙 融 合， 也 凭 借 对 工 业 化 社 会 的 深 刻 理 解， 吉 田 才 会 被 称 为 大 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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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丘 吉 尔 的 出 生 地—— 布 莱 尼 姆 宫 （ 牛 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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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 吉 田 五 十 八 设 计 的 吉 田 茂 宅 邸 （ 昭 和 三 十 年 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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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 本 书 作 者 设 计 的 第 五 代 歌 舞 伎 座 （ 2 0 1 3 年）

农 田 中 的 新 干 线

日 本 战 后 体 系 正 式 开 始 启 动 是 在 2 0 世 纪 6 0 年 代， 奥 运 会 确 定 由 东 京 来 承 办 正 是 在 这 个 绝 妙 的 时 间 节 点 上。 为 了 办 好 首 次 在 亚 洲 举 办 的 历 史 性 的 奥 运 会， 陈 旧 破 落 的 日 本 必 须 被 一 扫 而 空， 必 须 向 世 界 展 示 一 个 崭 新 的、 锃 亮 的 日 本。 为 了 这 一 宏 伟 目 标， 战 后 体 系 全 面 运 作 起 来 了。 要 想 快 速 地 把 日 本 建 设 好， 靠 民 间 来 主 导 是 不 行 的， 那 样 太 慢。 于 是， 在 政 府 的 号 令 下， 为 了 向 世 界 展 示 崭 新 的、 锃 亮 的 日 本， 子 弹 列 车 （ 新 干 线）、 首 都 高 速 公 路 等 构 想 产 生 了， 通 过 2 4 小 时 三 班 倒 的 突 击 工 程， 巨 大 的 混 凝 土 建 筑 被 搭 建 了 起 来。

这 种 新 景 象 的 出 现 让 当 时 只 有 1 0 岁 的 我 大 吃 一 惊。 从 我 在 横 滨 的 家 到 在 农 田 中 新 建 起 来 的 新 横 滨 车 站， 步 行 也 只 要 几 分 钟。 我 一 直 把 那 片 农 田 当 成 我 们 家 的 院 子， 在 里 面 钓 龙 虾、 捉 蜻 蜓。 突 然 有 一 天， 在 农 田 中 央 搭 建 起 了 用 于 施 工 的 临 时 围 挡， 然 后 从 围 挡 里 接 二 连 三 地 冒 出 了 粗 大 的 混 凝 土 桥 墩， 这 让 我 很 是 吃 惊。

当 时， 日 本 人 的 辞 典 里 还 没 有 环 境 破 坏 这 个 词， 1 0 岁 的 我 脑 袋 里 当 然 也 没 有 这 个 词。 只 不 过 看 到 无 比 巨 大 的 混 凝 土 框 架， 内 心 觉 得 很 厉 害。

我 觉 得 它 厉 害 其 实 是 有 理 由 的。 我 和 我 的 家 人 曾 经 都 属 于 陈 旧 破 落 的 一 方， 也 就 是 崭 新、 锃 亮 的 建 筑 的 对 立 面。 因 此， 对 于 崭 新 的 东 西 就 会 钦 羡 不 已。

破 落 的 家

下 面 我 来 讲 讲 我 们 家 的 破 落 情 况。

首 先， 我 父 亲 年 纪 大 了。 父 亲 结 婚 迟， 我 是 在 父 亲 4 5 岁 时 出 生 的 长 子， 1 9 6 4 年， 父 亲 已 经 5 5 岁 了。 他 曾 经 在 三 菱 集 团 的 一 家 公 司 工 作， 可 以 说 是 铁 饭 碗， 但 那 时 已 经 被 踢 到 一 家 底 下 的 公 司 去 了。 他 的 口 头 禅 是： 我 年 纪 大 了， 随 时 可 能 被 解 雇。 你 们 要 忍 着 点， 过 简 朴 节 约 的 生 活。 出 生 于 明 治 时 期 的 父 亲 的 话 语 有 一 种 威 慑 力， 家 人 完 全 无 法 反 驳 或 顶 撞。 每 当 父 亲 说 这 番 话 的 时 候， 原 本 就 陈 旧 昏 暗 的 家 里 会 越 发 昏 暗， 并 陡 然 沉 重 起 来。

家 里 不 仅 昏 暗， 面 积 也 小。 我 的 外 公 在 东 京 的 大 井 （ 品 川 区） 经 营 着 一 家 小 型 医 院， 但 他 不 善 交 际， 唯 一 的 放 松 手 段 就 是 周 末 的 农 活。 为 了 能 种 地， 他 从 大 仓 山 （ 神 奈 川 县 横 滨 市） 的 一 户 农 民 那 里 租 了 一 块 小 小 的 农 田， 并 在 田 里 盖 起 了 一 座 小 木 屋， 这 是 1 9 4 2 年 的 事。 战 后， 我 的 父 母 就 把 它 当 成 了 新 居。

战 前 的 日 本 在 1 9 3 9 年 制 定 了 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