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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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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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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80后实力派作家常小琥继《琴腔》《收山》后又一部长篇力作,以醇厚而洒脱的京味笔调,重绘原生城市地图,深情回望母亲颠簸又强悍的人生。

主人公姜如英生长于北京南城某大厂厂区,身为长女的她自小性格强韧;在时代浪潮中她离开家庭,远赴东北冰原接受淬炼,十年后返城回京,愕然发现自己已成为家庭的局外人,只能凭借个人力量寻找生存空间;她与同为知青的周笑走到一起,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彼此支撑,经历家人的疏远、朋友的背叛、事业的起落、命运的捉弄,虽生计艰辛,却未曾磨灭对于家庭责任

Language中文
PublisherShiGuang
Release dateOct 29, 2023
ISBN9798868955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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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英 - 常小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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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      278

    59      282

    在家走失(后记)      289

    文前辅文

    谨以此书献给张志福先生(1925—1993)——我的姥爷

    1

    打小儿如英就爱冲在前面,老师为了灭她的威风,总玩儿队首变队尾的游戏,她只好往另一头跑,谁想又一个转身,队伍就朝反方向走了。同学们乐,老师也乐,她也乐。很快这游戏她就玩儿了一辈子,直到队伍越排越长,直到她跑不动了,也没人再冲她乐,都怕被从队里甩出去。等她明白过来时,已经很晚了。

    起初,军宣队辅导员把她叫进教室,这里早不是上课的地儿,桌椅腿儿如钢叉般戳在地上,墙壁伤痕累累。日暮前,夕阳洒进玻璃窗,仿佛落下金色尘埃。如英看向远处印钞厂的哥特式钟楼,那黯默中拔地高耸的姿态,她也随之定了定神。

    辅导员是个手掌宽厚、留灰色圆寸的中年人,肿眼泡、双下巴,身穿三点红军装。他说过要她在全校做检讨,不够深刻的话就勒令退学,送教养所去。可是当她在辅导员面前立定站好,他没有发脾气。

    为缩要打同学,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辅导员讲话瓮声瓮气的,在空教室里阵阵回响。他正了正帽子,扶起一把椅子坐下,低头看如英写的检查,她也趁机打量起他。

    您领章帽徽可够提气的,这身儿军装我爸也有一件,见他在相片里穿过。如英全身绷直,语音清亮,小嘴吧唧吧唧,吐沫星子乱飞,不过他在印钞厂站岗穿的是白制服,比军绿的精神多了……

    墙顶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爆破般的女声,如英打了个哆嗦。辅导员把检查放下,抬眼瞥她,也等吼声过去。

    你爸在哪哒当兵?军姿是他教的?

    她摇头,又点头。

    不知道,就听说他在山西闻喜县打过鬼子,那场仗他们全团只活了七个。如英捏住三根手指,举过头顶,令整个身形像是扁嘴矮壶。和同龄孩子比,她不光个头儿矬矮,扁脑袋还留着男孩的西瓜盖头,发帘像被狗啃了。在她瓷实的脸蛋子上有许多麻子坑,一对淡眉细眼如同没长好的疤瘌,下边还有个小塌鼻子。

    我就是山西人。辅导员站起身,走到如英身前,弯下腰,看你是个小女娃,下手不知轻重,那么俊的姑娘给打成那样,咋跟她家长交代?

    我讨厌叛徒。她说。

    辅导员把检查叠好还给她,直起身,目光越过长有野草的操场,也看向那栋钟楼。此时教室四周变得黯晦消沉,口号、脚步声和噼啪的燃烧声在墙外形成共振,听起来闷钝且模糊,却仿佛随时能破门而入。

    对着全校师生做检讨,你怕不怕?辅导员低头问。

    如英点头。

    怕死了!

    怕就长点儿记性,你的检讨改在班级内部进行,别再让我看到你。

    尽管撂下狠话,辅导员的胖脸却带着笑痕,可是如英目光游离,额上挂汗,她还没从自己讲过的情景里出来。

    你爸嘬么了,他还扛枪么?辅导员又问。

    如英掐住脖子,用气管发出咳痰声,学爸说话。

    子弹把他的肺给打穿了。她说完话,真被呛得连连咳嗽。

    辅导员走到门口,示意站在外面的班主任,放她回家。

    既然知道你爸的喉咙讲不出话,那你就给他争一口气!

    他又扭头看过来,用手指着如英,把她喊了一愣。

    2

    如英在初中的大部分学业,主要是在双菱钟表厂、大华陶瓷厂和义利食品厂上的。这片儿孩子都知道,老熊家大闺女打架不要命,所以同是印钞厂子女的老猫和田蕊,走出校门自然就成了如英的跟屁虫。

    老猫长有一双灯泡眼,鹰钩鼻、鸭子嘴,她长期留着刘胡兰头,穿双排扣列宁装,大翻领、斜纹布,暗口袋里还别两支钢笔。由于她爸是印钞厂副厂长,家传的理论基础过硬,只要她的鸭子嘴一白话,立即和师傅们称兄道弟。这一称兄道弟不要紧,老猫的活儿就全留给如英了。

    车间里有专门贴花的,有负责和泥的,还有往火炉子里放模子的,再把主席像章码进去烧。师傅们就爱看如英用手推车送胶泥,齐吆喝一声:姜如英!来泥!笑嘻嘻地看她倒腾着短胳膊短腿,跟小坦克似的把泥推到操作台。他们还把她推进烟熏火燎的烤箱,直到烤得大汗淋漓、喘不上气才开门。后来见她骂人太过难听,打架手又黑,还专踹裆部,工友们就躲着她了。

    如果是烧个盘子碗的,师傅们还敢给学生们下脚料玩玩。烧主席像章可是技术活,不论脸变形还是脑袋上沾手印,那都不好交差。不过师傅们乐意手把手教田蕊,她一张玲珑小脸,皮肤瓷白,眼睛还总是水灵灵的,用花绸带子扎一条牛角辫,额头斜着微卷的刘海。尽管有身长腿短的缺点,但穿上月白色的布拉吉连衣裙,腰间再系一条素色束带,像雕琢出的羊脂白玉那么出挑。当风和尘土迎面吹过,她半低下脸,人也格外地明静孤削。即便田蕊好学且顺从,工人们却主动和她隔着半拉身位,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仿佛想起了自己不干净。田蕊从不言及,她父亲生前是印钞厂里刻人民币母版的画师,生就她天资颖异、一双巧手。所以当她真烧成一次主席像章,见到那脸出炉后跟打过蜡一般光亮平整,师傅们全傻眼了。当然她们也没造什么能用的东西,所以每离开一个厂,工人们都发自内心地欢送,比她们来时高兴多了。

    之后学生们跟在班主任身后,浩浩荡荡走了五十公里路,来到房山一个叫半壁店的地方开始学农。农民见这么多人跟打狼似的进村,以为逃荒的来了。他们不得不把耕作器具收起来,让学生插秧种树、割豆子摘苗、铁锹翻土搞竞赛。田蕊和老猫先后以肚子疼为由请了病假,轮流去医务室领药。不过如英叠被子时,却发现成把的药藏在褥子下面,没有人吃。

    如果赶上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外漆黑如墨,她们就摸进老农的菜地,偷新鲜的西红柿和黄瓜吃。如英让眼尖的田蕊当总指挥,手指哪个,她和老猫就偷哪个。撤离现场后,三人关起庙门,把各自抱回的瓜菜码到地上。如英揪住田蕊衣领,把她的脸按下去让她吃,不是带毛的丝瓜就是硬邦邦的茄子,没一个能生吃的。不过几天配合下来,偷什么、偷多少、怎么偷,她们已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从嫩葵籽到水蜜桃,从烤白薯到蒸窝头,连池塘里的田蛙都被她们剥皮烤了吃。三人面对面吃得很香,连骨头也一口吞下。老猫一度还要去农民浇田的水闸里捞鱼,可那目标太大,被田蕊拦下了。田蕊心重,又受父亲多年教诲,这种偷法令她不敢去看庙里的普贤真人像,半夜更在梦中喊起她爸。当时她自认已被老农怀疑,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主动找班主任为三人的行为认错。

    老猫告诉如英:田蕊点了你名字,还说是你逼她偷的,这事儿怎么办全听你一句话。如英说:我没有别的主意,我只会关门打狗。老猫说:我关门,你打狗。

    趁着人全下到地里,田蕊乖乖跟着老猫回来。她们之间怎么说的,如英不懂,但是田蕊一见到她就屏声息气、手无处放。俩人四目相对时,老猫把门咣当一撞,还上了锁,连如英也吓个激灵。在暗昧的庙里,她见到田蕊肌如雪晕,凤尾般的眼轮还闪着晶晶亮光,心头不禁被一下揪住。可是想到对方在班主任面前应该也是这副模样,再看她那件光洁的布拉吉连衣裙,便确信是为民除害。

    她先使出王八拳,朝田蕊的小脸乱捶过去,又把人推倒在地,脚踩背上。听到叫喊变成呜咽,心中阵阵畅快。不知不觉中,土地庙前已围满同学,只听老猫拍门,兴奋地说:田蕊你别怕,班主任来了!乱嘈嘈中,老太太喊:如英开开门,可不能打田蕊啊!她一听这话又去抓田蕊的牛角辫,像摘瓜一样扭来扭去。田蕊此时已被打成半疯,把红色庙墙认作是门,拼命往上面撞,想逃出去。可她每次都被抱摔回来,后脑磕到地上,腾起一层黄土。那张皎皎的脸蛋变出了乌眼青、鼻血块,白衣裙也终于挂泥,可她嘴里仍在念着什么,像在对天辩解。直到如英累得瘫坐地上,忘了为什么要打她,忽然听见屋外有村长在踹门。这时田蕊挪了挪头,用眼神示意墙顶有窗,如英这才知道起身去搬条凳,耗子一样蹬上供桌,踩着真人像的肩膀溜之大吉。

    事后,如英没有跟着队伍走回家,而是溜进一辆昂首挺胸的红色公共汽车。她踏上车尾座椅,身子探出窗外,开过坑坑洼洼的红壤时,她高高地从同学头顶驶过。可是她在人群中没找到田蕊,听说是送宣武医院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倒霉。在所有人里如英是唯一热爱学工学农、不想回家的人,因为回去后免不了又是一顿打。她希望这次熊淑芳可以打死她,如果打不死,她一定离开家,不再做老熊家的大闺女。

    终于,老猫发现了如英,她扑腾着追起汽车。姜如英!跟同学还下手这么狠?他们看她,她把一条腿迈出车窗,也看他们。田蕊受伤才坐车回医院,你凭什么?老猫跑不动了,低头去找石头。如英起身做出跳车姿势,引得众人大叫,她又朝他们吐了口吐沫,大笑着坐回车里。她全身绷紧,听老猫在身后破口大骂。

    3

    车子开在鸭子桥深深的磨沟上,颠簸中,眼前是水波粼粼的护城河和古旧斑驳的幽州城垣,再过一条断头折路,就到了白纸坊西街的印钞厂。这里是北京城的发祥地,一切都是围绕着这条街建立起来的。辽代的幽州城里有一百多个坊,白纸坊是其中一个。如今这里早已恢胎旷荡,临街仅有土色矮房、粮店、副食店和一座唐代古刹崇效寺补缀其间,背身裸露着大片荒地与积石沉木。恍惚间你会觉得,这里和两千年前变化不大。非要说最大的变化,就是如今熊淑芳住在这里。离家越近,如英的腿哆嗦得越厉害,她能感觉到熊淑芳正等着自己。

    天边残阳正急速地焚烧和下沉,留给街面斑斑锈迹,很快她也会置身幽暗处。印钞厂家属楼也叫灰大楼,和那年月很多建筑物一样,听起来颇有气势,其实不过是座三层的苏式灰砖楼,光照不足时,一度还接近墨色。如英想象,姜志富会和在厂警亭站岗一样,早早站在灰大楼外的车站等她——由于旧伤缠身,爸只能歪着脖子,左臂弯曲,可是双腿裤缝笔挺,清癯的脸上还总带着温和笑意。暗蓝色工服下,他的身杆像是站不稳,却始终伫立在一扇钩挂着的老式门板前,任凭影子被拉远、变形。她会问爸: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爸眯眼看她,说:瘦了。他还会像往常那样从手里变出个红苹果,又鼓又亮,她大笑两声一把抢过来,连咬几口。爸问甜不甜,她使劲嚼,猛点头。他又从兜里取出那块绀色手绢,说:吃完把嘴擦了。

    但是那天爸并没接她,如英担心挨打没人护着,所以一进家门就把书包打开,拿出从老农地里顺的玉米棒子。熊淑芳接到手里,当即掰开玉米棒子。她的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身形壮如邮筒,宽脸盘像铁锅底一样板起,一双眯缝眼耷拉着只顾看玉米,还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打开宽阔的下颌却没说什么。

    老熊家处在灰大楼底层,屋子像洞穴般局促阴冷,要靠滑亮的水泥地来采光,所以人脸都显得青森森的。卧室有一张大木床,熊淑芳和四个女儿睡在上面。姜志富睡隔壁小单间,一个暗红色的炕箱,和一辆脆弱不堪、用胶布绑住的竹车做伴。一台黑黝黝镶着金属装饰片的无敌牌缝纫机,是熊家最贵重的财产,挨床头而立。房间正中是一把颤悠变形的苍黄色老藤椅,承载着熊淑芳的壮硕身躯。对面是个简陋低矮的小木板柜,摆有红表盘字的三五牌木壳座钟,墙上挂着一大张有党旗和麦穗图案的彩色结婚证,用硬木相框装裱。

    如英的三个妹妹坐在暖气片旁。老二俊英在啃指甲,像是护食一样背对着她。老三秀英在嘬扫帚苗,面朝窗户发呆,像不认识她。老四红英仰着脑袋,手拼命向上扒,抠墙皮嚼,像在等她帮忙。如英走过去照她们脑袋一人给了一下,又从兜里掏出老农的核桃,塞进妹妹们嘴里。

    当晚熊淑芳就把玉米煮了,放在门厅的膝盖高的折叠方桌上,见三个闺女全吃干净,她用手捻起粘在她们小脸上的玉米粒,放自己嘴里。如英和爸一口也没吃着。后半夜,如英在熟睡中被熊淑芳从被窝里揪出,她拿塑胶凉鞋底对她浑身上下一顿足抽。黑暗里,如英光着的身体如同被火燎着一样发烫,直起火苗子。她号起来像是防空警报,街坊们纷纷跑到她家门口,喊老熊别打了,闹得大伙儿睡不好觉。可这次唯独姜志富没下床,女儿被打昏之前他都没下床。后来听说,上一次半夜围这么多人,还是田蕊她爸从楼顶跳下来那晚。

    次日吃饭,由于后背和屁股太疼,如英只能端碗,在门厅靠墙而站。爸马上要去厂里挖防空洞,他正大口地往嘴里塞烙饼,喝水。

    学校号召我们上山下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班里同学都写了血书,好几大篇儿呢。如英说。

    熊淑芳大口嚼着杂合面窝头,妹妹们夹菜时筷子叮叮当地打起架,还争相学起大姐挨打时叫唤的样子。只有她爸,一沿饼在嘴里嚼半天,两眼发直,抬头纹毕现。怕他多想,如英赶紧补了一句:下乡有工资拿。

    熊淑芳抬眼瞟她,雪里蕻从嘴角掉下来。你还能挣工资?

    如英点头。她使劲张着小细眼,目光留在爸的脸上。随后她忍痛弯下身,扶住马扎,坐到他身边。

    我能走吗?她又问。

    爸整个身体定住,没说不能,也没点头,眼睛微微鼓起,也不眨,只有瘦削的腮部被咬出了硬疙瘩。

    妈开始收桌,丁零咣啷的,盘子碗像是随时就要碎了。不吃赶紧走人。她说。

    等我,挖完防空洞吧。

    姜志富讲话只能用气管发声,那声音无法传递语气、爱意甚至抑扬顿挫也不行,更没法谈及他的忧愁、快乐和深深的孤独。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濒死时刻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或是有人被闷住头、关在窟窿里。他中途难免还要停下来闭嘴歇一歇,这时熊淑芳总会打断他、反驳他,或者干脆离开。于是他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厂里的人叫他姜老蔫也不无道理。

    那可不行,先报名先得照顾,听说有好些地方让我挑呢,到兵团我准能给您当个团长。如英的圆脸使劲笑,想让爸也笑,再说,老猫和田蕊都去。

    你和她们不一样。街道知道我的情况,没人要让你走。爸从上衣兜取出他的残疾军人证给女儿看,还擦了擦枣红色封皮,你要是走了,就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回来?能走我就不回来了。如英把饭碗放下,站起来,引得三个妹妹仰起头望。

    班主任告诉如英,你爸是残疾军人,按国家政策你算是照顾对象,属于可留可走的那部分,耐心等等再说。不跟她提残疾这事儿倒好,一提她又去街道找上毕业生分配领导小组办公室。那是一间褊狭的砖房,如英往人堆里挤,听到主任说:去越远的农场垦荒,边疆费越多,还发军大衣。她个头矮,跳起来问:哪里最远?边疆费多少钱?主任愣了一下,赶紧去查地图。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直属沈阳军区领导,在佳木斯,那儿的边疆农场最远,每月工资四十一块八毛六,边疆费是九块钱。她想这钱比爸挣得都多,趁着众人纷纷低头算数,立即从怀里掏出户口本,仰起小嘟噜脸。我要销户!主任拿出一件簇新的军大衣,授予她战士称号。如英看这字也签了、户也销了,赶紧抱着军大衣,蹦着高离开。

    如英回家收拾行李,熊淑芳给大女儿买了义利食品厂的维生素面包。三个妹妹围着她问:姐你要去哪儿?尤其是最小的红英,跟她比跟谁都亲,红英问:姐你走了,我再生病怎么办?二妹俊英跟着问:姐你走了,谁给我做饭?三妹秀英问:姐,又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她不敢看妹妹们的眼睛,不敢说就是因为你们我才走的。为了让她们把嘴占上,她只能把自己的维生素面包分给她们吃。透过三个小脑袋,如英看见爸在床上抽烟。他喉咙坏了还要抽烟,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而妈居然没有骂他,这就更是少见。

    如英坐过去后,爸把烟掐灭,捂嘴咳嗽,听起来喉咙深处像是正被撕裂。

    早知这么快就走,那晚你挨打我应该拦着。他努力把话讲得连贯,伤痛和诋辱令这个从歼灭战上活下来的男人,永远处在压抑之中,只有从他粉红色的婴儿面颊,才能看出情绪的细微变化。

    嗨,只要她别再折腾您,我多一顿少一顿打没关系。如英说。

    何苦去那么远的农场。爸呆滞的眼里挂有血丝,抬手轻抚如英的扁脑袋。

    嗨,有固定工资拿,还有探亲假呢。如英眯起笑眼把军大衣捧过去,可是爸没有接,她只好把大衣平放在两人中间,我不能再吃家里的闲饭了。

    爸转头看她,脸上闪过带有哀戚的愠色。

    那地方很冷,只要有热水就先洗脚,脸多脏都没事。姜志富说。

    如英粲然一笑,向后一仰躺到凉席上,偷着看爸那头乱松松的灰发,看他无法伸直的手臂,还有脖子上和皱纹融合的疤,感觉有水要从胸口涌出。

    以后您忍着点儿我妈。如英说。

    跟她我早习惯了,不习惯的是家里没有你。爸说。

    如英的泪顺着眼眶落到两只耳蜗里,却不敢擦。

    我很快会寄钱给您。她说。

    爸用伤手并拢成海螺形状,捧到嘴前吹曲子,却因气力不够,发出放屁一样的响声。如英捂脸大笑,很多泪从她的麻子坑流进嘴里,特别咸。这时门厅传来声音,熊淑芳在骂抢面包吃的妹妹们,爸拿出手绢擦嘴,起身出去。

    晚上,听着熊淑芳和妹妹们的呼噜声,如英在军挎上绣出为人民服务五朵平绒字,心里怀着振奋和隐隐的内疚,半睡半醒到天亮。

    次日爸妈送如英去南站,出门前她给家里磕了三个头,朝不同的方向。她背起印钞厂子女特有的木箱,手拿烧饼,去找老猫、田蕊会合。夏秋交季的白纸坊,天空有些像海面,连风也变得凉而迫切,有薄荷味道。如英以军人姿态登上车,她不看印钞厂钟楼上的锥形尖拱,不看清冷素白的崇效寺、倚墙半埋的碾磙子,不看远处的气象塔以及老屋旧房上暖灰色的瓦筒荒草,连那扑簌簌的落叶与每一朵云她也不看。通明天空下,她努力睁着细眼,抬头和红太阳对视良久,直至眼前满是错动的重影。同车有俩南城佛爷,一看她这神态,主动先下车了。

    一见到火车如英傻了,因为双腿直白无误地告诉自己,她根本不想走。由于动员效果不错,她置身在云起水涌一般的学生和送行队伍中。黑压压的人头在震耳的秧歌腰鼓、爆鸣般口号声和漫天标语下,营造出荒诞的喜庆氛围,令爸妈甚至有些紧张。如英望着数不清的知识青年大字,以为有区间车送另一拨人走。这时老猫和田蕊也扛起木箱,坐着红彤彤的大汽车赶来。为了不让场面难看,老猫要负责带动气氛,高唱革命战歌。可是没唱两首她就挺不住了,和同学一起边哭边号,那声音极其悲惨,一度还有哭虚脱的,总之还不如不唱。本来还有好几个领导要讲话的,结果因为现场太乱了,也没讲成。

    离别之际,如英注意到爸的脸上满是倦容,他显然一夜没睡。她想要和他说几句话,妈却塞过来一个地址,说:你一到东北就把工资汇到这儿。如英说:你不要再和他打了,我把钱全寄给你。妈对她使劲点头挤眼,俩人像在黑市里讲价钱。排队上车时,如英瞥到爸在偷抹眼泪,他们其实都在找个空儿想说上句话,可是还没来得及张嘴,她就被老猫推上火车。找到座位后,她终于听见爸在月台喊自己名字,能在这时候让人听见,她想,爸那被打穿的喉咙就要喊吐血了,可是她没有回头。火车头一冒白烟,所有同学都挣出身子和家人告别,有的父母还趴在铁道上哭。即便是田蕊这种没人送行的,也跟着扑向车窗挥手,可如英就是躲在车厢里不露面。她不想回头。

    4

    火车一旦开往东北,哭声即刻化为乌有。到了天津,众人早已嗑起瓜子、打升级、拉手风琴了,处处慨当以慷,带着青春的骄横。不少人是头回坐火车,生怕没过足车瘾就到站了。老猫亮出一盒黄金叶,把烟夹在指根,使劲嘬腮帮子,捂住嘴抽,学老工人派头。如英说:别猪鼻子插葱了,陶瓷厂师傅教你的吧?她鹰钩鼻一吸溜,递烟过来。我也教教你们怎么‘回龙’,我爸说不抽这个在东北扛不下来。如英只好叼在小嘴里。老猫忽又郑重起来,抽了我的烟,咱仨往后就是一条心!

    田蕊却把那张瘀青的脸面向窗外,她举一张手工雕刻的主席像印版,正看得入神。那是她父亲留下来的,笔触细入毫芒,五官轮廓立体,纹路中散发着青花瓷一般的色泽。接过老猫的烟,田蕊深吸一口吞入肺里,再从鼻腔钻出漂亮烟圈,两眼轻蹙,动作写意。如英和老猫愣得烟灰撒到裤子上,才知老烟枪原来在此。

    进沈阳站时,赶巧当地发起大水,学生们脸贴车窗,见地头上漫溢着绿汪汪一片雨涝,远处白光闪跳,只有几根电线杆子露出个头。随着田蕊一声轻叫,如英、老猫齐刷刷低头,又发现许多破衣烂衫的灾民像蚂蚁一样,正缕缕行行地沿水路行进。如英和老猫两人站起来,一个踩着车座取行李,一个迅速打开绣有为人民服务的挎包。全车同学也纷纷拿出苹果、面包和馒头,接连投向车外。

    列车在平野中叮叮咣地响了三天三宿,在绵连的念力牵引下,仿佛化作一种轰然的沉默,驶入佳木斯。如英始终攥着她的军挎,朝灾民扔东西时,她忽然在里面翻出了十块钱,那显然是爸塞在包里的。可是她不敢想家,那些记忆像是什锦水果糖,每舔一下会淡一点儿。她们仨只能赖在对方身上打盹,由于温度越降越低,几分钟就要冻醒一次。直到老猫喊下雪啦,听到沙沙的声音打在车窗上,如英才睁眼看到玻璃已被冰花封住,她们像被安放在一个透明的水晶球里,向混沌的云雾里翻滚。天地间仿佛除了这列火车外一切都不存在了。田蕊仍闭着眼说:九月下什么雪?那得是多大的冤。老猫踹醒她,呼出一串白汽。田蕊以为她又在抽烟,问:还有吗?老猫说:没了。看你弱不禁风的,还是个老烟枪呢。田蕊说:早瞅你兜里有烟盒鼓出来,在沈阳什么都扔就不扔这个。老猫说:一看你抽烟就没人教,我只剩这最后一根,不能给人。

    老猫用肩膀顶了顶如英,你真销户了?

    她点点头,抹掉下巴颏上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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